——咚。咚。
幾個侍從站直身體,下意識看了眼剛剛擡過來的同伴,他身上裹了層破舊的麻布,擋住了血肉模糊的面部,但額頭的位置還是被鮮血滲透,像是戴了個深紅面具的假人。其中一人抹了把後頸的冷汗——
咚。
頭頂的砍剁聲再次響起。他們不敢多留,強忍住回頭看一眼的沖動,匆匆走出了周衛被吊死的房間,随着房門慢慢關合——
咚。
所有人都聚在房門附近,聽着頭頂傳來的響動。這是他們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盡管那感覺就像是在聽催命的喪鐘。
他們說不清已經過去了多久,等待宛如地獄。他們隻記得,當那喪鐘敲響到第三十二次時,一個侍從把自己的腦袋撞在了牆上;當敲響第七十八次時,一個人突然毫無征兆地發出尖叫,引來了一群怪物試圖破門;而當敲響第三百五十次時,已經有十一人陷入了瘋症,三人因幻覺而亡。此時艙裡還有四十九個幸存者。
“我們沒有殺了他們。哪怕他們已經出現了癫狂的幻覺。”
沈祈安走在國師身後,看着兩側血迹斑駁的木桶。艙下發悶的叫聲忽近忽遠,就仿佛這聲音是從血牆裡滲出來的悲鳴。油燈照着幾人沾血的側臉。
他低聲道:“那個時候的大家已經瀕臨極限了,根本承受不了一丁點的變故,更沒辦法眼睜睜看着同伴接連死亡或自相殘殺。所以……我們隻能把他們綁起來,堵上嘴,安置到能看見的角落裡。”
蕭明燦點了點頭,知道這是最穩妥的方法。
那時的他們就如同被關在箱子裡的老鼠。外面危機遍布,時不時能聽到同伴瀕死的哀号,他們迫切地等待希望出現,而每當有同伴死亡,這種微渺的希望就會減少一分。這對他們來說就像是一種預示——他們最終也會變成那副模樣,變成一個把自己弄得支離破碎的怪物,又或是一灘肉泥。
而正是這種糟糕的處境,把局勢推到了一個更加失控的邊緣。那個時候,他們的理智脆弱得就像是塊單薄的木闆,外面的任何響動就如同壓在木闆上的重物。而倘若沈祈安下令除掉所有出現“症狀”之人,那麼這塊彎到極限的木闆就會被徹底壓斷——
一旦陷入瘋症,結局就隻有死路一條。根本就沒有什麼“奇迹”,也沒有什麼希望。
他們會更加恐懼怪物,開始變得疑神疑鬼。接下來出現的每一個不尋常的聲音或畫面,都有可能讓他們懷疑自己也陷入了那種癔症,變得瘋狂,變得非人非鬼,或者在這之前就死在刀下。更重要的是,他們所表現出的那種驚恐或失措,會讓其他人以為身邊人已經變成了怪物。
怪物,怪物。他們會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逼近。而在死亡面前,幾乎沒有什麼信任可言。他們會相互猜忌,相互指認,也許這其中還會有人借此去報私仇。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徹底成為那怪物的一員。盡管在這最初,他們僅僅隻是想要保護自己免受怪物侵蝕。
“你做得對。”蕭明燦輕聲道。
沈祈安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外面那些鬼東西還在敲打着房門。他看着周圍握刀的官吏,而他們則不安地盯着幾個被捆在角落的人。他感覺大家就像是被困在盒子裡的老鼠,哪怕是一點輕微的動靜,都會吓得抱頭亂竄。但至少,這個“木盒子”還算安全,對吧?
“也許……”一個官員用外衣擦掉臉上的血,“也許,我們可以等到天亮後再出去。那群‘感染’……鬼東西隻會在黑天時出來,天亮後,他們應該就會縮回到島上。”
“你沒聽到剛剛那動靜嗎?”蓄着胡子的官員道,“那鬼東西在搬動木桶。捕獵就捕獵,為何要搬那玩意?說不定他們……它們正打算把這裡當作新巢穴。”
“所以,我們從窄窗出去。”另一人指了指埋進陰影的盡頭,那幾扇窄窗已經被擋住了,“周衛當初不就是想要趁亂砸毀窄窗逃走嗎?我剛剛看了一圈,其中一扇窗已經出現了裂痕,我們可以利用那個逃走。”
蓄着胡子的官員沉默了一瞬,而後道:“但上岸之後,我們該怎麼辦?”
他看了眼周圍的人,“眼下我們對另一艘船的情況完全不知,但剛剛那種慘叫,别說起了層薄霧,就是下了冰雹他們應該也能聽到。但都這個時候了,他們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不是要打擊各位,但大家應該清楚,沒有消息就等于是壞消息。如今我們會武的人不多,身上還帶着傷,說不定檀妄生那夥人就等着我們上岸,然後把我們一網打盡。”
幾個官員聞言掃向四周。除了官吏和侍衛之外,這裡還有艙下的雜工,負責衣食起居的侍從,一輩子都沒碰過劍的大夫,幾個慘白着臉的太監。他們又看了眼手裡的刀,最後帶着希望破滅的無助和恐懼看向對方。
蓄着胡子的官員繼續道:“死在瘋子手裡和死在那群怪物手裡,有什麼區别嗎?”
“可我們總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吧?”官員道:“如果那些鬼東西真把這裡當成了老巢,這門又能擋它們到什麼時候?艙下沒有水,我們連三天都堅持不了。如果檀妄生那群人要登船,那我們現在就等于是在畫地為牢,把性命拱手送給他們……”
官員回過頭。燈燭飄搖,角落裡那幾個被捆着的人發出掙紮的嗚咽,影子在牆上亂晃,仿佛被封印的鬼。幾個侍從哆哆嗦嗦,吓得隻敢看自己腳尖。其他人則慢慢轉頭,看向被雜物擋住的窄窗。敲門聲斷斷續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