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拉呢？她還活着嗎？”

伯特利的身軀震了一下。手邊的鏡子和飾品映出書拉密的形象，也映出了自己；他是平靜的，但那是風雨欲來的平靜。

3

Dies Irae. 那一天改變了一切。

亞伯拉罕的族人大體躲過了神怒之日的災難，但危難的形勢沒有放過他們：所有勢力都需要“學徒”，但若他們不能為己所用，掌握對應的封印物也不是不能将就。

不過，誠如那位主（生前）總挂在嘴上的“辯證法”，這其中同樣醞釀着機會。一個整合家族的機會。

在一般人類的觀念中，憑着“血濃于水”的聯系結成家族，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以至他們經常忽視了維系家族的代價；對非凡者來說，這成本之高已經顯而易見，特别是，當你要綁在一起的，是一群“學徒”——

他們真的可以跑。

第三紀前的非凡者，尚且需要抱團來對抗壞境的險惡。可是，當“全知全能、獨一無二”的主将祂的光輝灑遍大地，亞伯拉罕們面臨這樣的未來：

家族的分支遍布各地，獨立發展。起初，憑着優秀的傳送能力，彼此之間、分支與嫡系之間尚且可以保持密切的交流，随着時間的流逝、漸行漸遠。或遲或早，他們會變成一些頂着共同姓氏的陌生人，亞伯拉罕與“門”也不再是綁定的關系。

……其實沒啥不好。

最終，憂心忡忡的前輩們将希望寄托在伯特利·亞伯拉罕身上。一切迹象都昭示了他的偉大命運，他将是門途徑的神，和所有亞伯拉罕的共主。

手段不在新，好用就行。持續兩三代的内部聯姻都聯給了他本人，之後，他以遵循主新頒布的《婚姻法》的精神，将重任交給他的直系子孫。在種種精密的計算和安排下，所有支派都成了他的血脈後裔，他的“錨”與信徒。

伯特利延緩（而非改變）了家族分化、疏遠的趨勢，這就夠了。他的目的是擁有足夠數量的“錨”，不是壓制和控制滿地跑的旅行家。本性上，他也讨厭這麼做，隻要光輝紀元持續，他和其他人一樣依賴全知全能的主，自己樂得逍遙。

直到……

血雨腥風、豪強并起。

祂屢屢冒險晉升，祂需求更多的錨——與此同時，所有“偉大存在”都意識到經營家族的必要。越是惡劣的環境，人們越能忍受和付出、抱團求生存，這恰是形成一套嚴密體系的好時機。橫向比較起來，門先生算得上是位開明、寬厚的當家人，一來，子孫對祂的崇敬深入骨髓，無須祂過度彰顯威嚴，二來，想嚴厲管控散漫成性的旅行家們，本來也不容易。

可是，别以為祂不會采用雷霆手段。

伯特利原打算，在下個社交季前将撒拉帶回帝都，争取再混一年。在祂下了訂單、放出風聲的時候，撒拉逃走了。

祂親自動手、将撒拉抓了回來。但類似“門先生不顧女兒的意願将她許給所羅門、撒拉小姐憤然逃婚……”的狗血謠言已經天下流傳。

祂将女兒帶回老家、關在屋中，叫她好好反省。為免她再次逃走，還下了嚴厲的傳送禁制。而悲劇就此發生。

那一刻……那一刻……

天地從未如此寂靜。

突然，祂的妻子——撒拉的母親尖叫起來，怪異而陌生，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一頭失去幼崽的母獸。

“閉嘴，女人，她會活過來的；”祂聽到自己的聲音，沉穩而嚴冷如冰。

——我會讓她活過來的。

祂是一位強大的天使之王。祂怎麼做不到呢？

不過，伯特利确實沒想到，祂的女兒竟如此剛烈，像一隻被迫關進籠中的野性難馴的鳥兒，與其失去自由，甯可在圍欄上撞死。

祂還想，為什麼她不能稍微忍耐一會兒，忍到自己更強大的時候，再想辦法謀取一段不被幹涉、無拘無束的人生。

為什麼不能爬得更高一些——說不定，她會愛上執掌權力、支配他人的樂趣，而忘記籠罩山野的霧霭，初冬湖上的薄冰，海底的沉船，遠古的遺迹，可望不可即的月亮。

或許，自己真是太寵她了吧。……

書拉密悄悄地走過來。頭靠在他的背心，雙臂擱在他的肩上。

他轉身、低頭，喜怒不辨地看着她。她不說話，紅寶石的雙眸熠熠閃爍，她的手稍稍用力，令他的頭低些，再低些，而她張開的唇更靠近……他敞開的領口。

她咬了下去。

一聲輕輕的歎息。

伯特利沒有阻止。

活過來的撒拉永遠失去了一部分。鮮明的個性，對父親的愛和恨……都不存在了。

死而複生，總不會毫無損失。這似乎也不奇怪。

然而，當伯特利回到大宅，他發現，撒拉從她的肖像中消失了。與此同時，仆人們議論家中又多了一個鬼魂，偶爾，你會瞥見她一縱而逝的身形，聽到她活潑爽朗的笑語。

這裡，保存着他和族人的旅行記錄，還有無數他引以為豪的藝術收藏；他的女兒被囚禁在這方寸之地，他的女兒遊走在近乎無限的世界中。

當然，他可以把她揪出來、塞回到那死氣沉沉的軀殼裡；但他猶豫了，甚至可以說，他膽怯了：他怎麼可以出現在她面前，撒拉不是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開他了嗎？她難道不會沖着他大喊大叫、憤怒地拒絕他嗎？把她送回去，她難道不會再次尋死嗎？……

不，或許，這樣就好。

雛鳥蜷縮在蛋殼裡，做一個翺翔天空的夢。蛋殼不會破裂，雛鳥不會孵化，而夢境永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