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并不十分愛我,”他微微一歎,含蓄地笑笑,“你會有其他愛人……你開心就好。可是,當你為新歡喜悅的時候,不要忽視了一位老情人、不要傷了他的心……”
話說到這份上,書拉密也隻好向他撒嬌、以求萌混過關了。
晚風徐徐,他們攜手走向清幽的樹林。伯特利說,精靈的存在異常古老,也許遠在“非凡”出現之前。如你所見,它們或許擁有無視時空的特性,可能達成一些了不得的目的,光輝年代的主曾對其展開研究,伯特利曾協助祂進行研究,如今,所羅門又想繼續這段研究。
精靈和惡魔的關系更是複雜。二者均以凡人的欲念為養,生态位有所重疊,自從惡魔君王躲進祂的海底“深淵”,二者的物理定位可能也重疊了。君主“狀态不佳”,其麾下的惡魔開始更多地借助精靈的力量。潛入耶利哥、造成黑水巷事件的貝利亞惡魔就随身帶了精靈,當然他層次不高,多半隻是後台抛出的一個餌,所羅門接下了這個餌,不過,是否借此跟惡魔搭上線,祂還沒有下定決心。
書拉密錯愕不已:
“黑水巷中的非凡痕迹可不簡單,不止神父與那個惡魔。這所謂的餌,還是摻了料的毒餌……”
“噓,到此為止,”他笑着擺擺手。
“你看,許多事瞞着,并非沒有道理。高層次的知識很危險,想繞開危險的點解釋明白,更不容易。無知是福。怕就怕,什麼都不懂的人拼命追究真相,一頭往‘未知’撞上去,一不小心就造成天塌地陷的後果……假如你碰到那樣的人,請務必多想辦法。”
書拉密停下腳步。她認真地望着伯特利:“謝謝。”
一隻小飛蟲落在肩頭,伯特利幫她拂去。書拉密稍稍扭頭,瞥見一方波光粼粼的池塘,在前方二三十步開外;成群飛蟲正在池塘的上空營營飛舞,浴着溫暖的暮光。零零散散、由疏到密、從腳下到池邊,延伸出一片新雪的痕迹——是随風吹散的、無數小小飛蟲的屍身……
“蜉蝣,”伯特利說。
無數的蜉蝣在半空浮沉,半透明的身軀映着昏黃的光。
無數的蜉蝣墜向輕顫的水面。來不及被蜻蜓和遊魚捕食,積了愈來愈深的一層絮白,不斷被細浪推向蒲葦招搖的水岸。
然後,書拉密看到,一個幾近透明的少女的人形,此刻就站在池裡,濯洗她的長發。假如這光更亮或更暗一點兒,假如沒有這萬千蜉蝣的映襯,哪怕自己,也很難一眼察覺少女的存在。
而她,便是……
“茉格蕊,”伯特利走到她身邊。
琥珀色頭發的少女。
2
許多、許多年前,伯特利還是個快樂如風的少年。他渴望旅行,渴望一切新奇的體驗,而且,像所有快樂的少年一樣,對承擔責任沒有太大興趣。
他是在衆人的期許和嚴格的訓誡中長大的,但他聰明、靈巧、智計百出地掙脫了一切。理所當然,區區凡人的規矩,豈能輕易馴化未來門途徑的神靈?就連一直看着他的主,都對他格外的寵愛、包容。
“你們不必為他擔心,”一次,主告訴向祂抱怨的亞伯拉罕族長,“他會晉升的,但不是現在。”
族長苦笑:“我們擔心的,也不是晉升的事啊……”
“他将面對最嚴峻的考驗。他會承擔最苛酷的責任。我知道,他會做到,正如,園丁瞧見樹芽青青,就知道有花果點綴來春……”
主微笑着,輕觸一朵花苞。一朵鮮花宛然怒放,随即姹紫嫣紅開遍,整片花圃、整座花園——
“現在,就讓他擁抱青春、享受生命吧,一切尚且不晚。”
于是,他果然去“擁抱青春、享受生命”了。和所有同齡人一樣,他也憧憬着戀愛;第一眼看到茉格蕊的時候,他想:“我要認識她……說不定,我會愛上她呢。”他果然去認識了,也果然愛上了。
如今再追究這場戀愛的細節,早就沒有意義。年輕人都以為自己在談一場開天辟地以來最偉大、最特别的戀愛,它顯然不是,老掉牙的故事随時随地都在發生、在重演,乃至,它悲傷的結局都讓人啼笑皆非。
簡單說,是這樣的:
伯特利遲到了。
在他到來前,茉格蕊已經死了。
他在茉格蕊的墳前痛哭一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傷心地。待他下一次遊曆至此,已過去了大半個世紀,昔日繁盛的集市和村莊都化作荒草萋萋的廢墟。
他揪住路人盤問,才得知,此地多年妖鬼橫行,以緻商人繞道、村民遷移。又發生了什麼?
循着線索,他走進深山。茉格蕊是在山中淹死的,那池塘成了一名水妖的栖身所。村民曾将它當成山鬼或山神來供奉,這讓它比一般的水妖更強大,而伯特利看到……
——蜉蝣紛飛的黃昏,他早夭的愛人站在水中,呼喊他的名字,并試圖将他拖進水裡。他蓄着淨化之力的手放在“茉格蕊”頭上,後者癡癡地盯着他,疑惑而天真。天啊,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成為水妖最常見的原因,就是自身死于水妖。當初,在我憑吊她的時候,那池塘還是幹淨的,但我勢必忽略了什麼,山中靈氣充溢,某些強烈而不甘的意念或許可以汲取這份養料。某些地方的山精水怪,在上古蒙昧的時代,也許享用過土著的犧牲血食,哪怕被消滅、在類似的情況下複活,也不是不可理解……呵,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關鍵是,怎麼處理。
“我,做不到。
“我封印了那個池塘,我放出那座山是‘聖山’、不可侵犯的流言,我定期返回、投喂一點靈性之物,以免它因饑餓而狂暴,再後來,我籌備封國的時候,将那池塘、連同一整個夏天一起,搬來此處。她并不時時出現——畢竟,她隻是一道殘留的思念、被時光不斷侵蝕的影子,而她每次出現的時候,都伴着蜉蝣。”
說完,他陷入沉思。
蜉蝣不斷墜落,如一場錯過季節的雪。無緣無故的黃昏在逐漸消失。
“都是,很久前的事了,”書拉密輕輕說,靠着他的肩。伯特利莞爾一笑。
“……久遠的不僅是時間,更是幾樁,你情知無法避免、無可挽回的傷心事,”他溫雅地笑着,身軀挺直,又是氣定神閑的姿态。
“假如我現在說,茉格蕊仍然很重要,那是扯謊,太多時間和變故擋在她和我之間,擋在曾經的我和現在的我之間。凡人豈能抵擋命運呢。時間之河未必從過去流向未來,但它一定從遺忘流向遺忘。我豈不知,時間和命運的聯手打擊,足以摧毀強大的諸神,詭秘的萬古之中,就連死亡本身都會消逝。有時,我回到這裡、追憶過往,也是對自己的提醒,别再犯同樣的錯誤——
“不要,對過于脆弱的造物投注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