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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下半年,九月、十月的秋天,果園開始收獲,最好的果樹上摘下的、最好的檸檬和橄榄,擺在精緻的小提籃裡,是照例獻給大屋的“貢品”。還有橄榄油——機器生産占了越來越多、以至絕大多數的份額,人們依然相信本地傳承百年的榨油坊,相信古法工藝才能完整保留諾切拉熱綠橄榄的風味。初榨的油液需封存四十天,直到水油分離、褪去混濁,沉澱出透光的琥珀色。佃戶們會取一壺新油做伴手禮,從十一月下旬起,他們帶着一年的賬目,陸陸續續地趕到大屋。
寬大的地窖中,永遠有吃不完的果醬、果幹、腌漬橄榄,大罐原裝、小瓶分裝的橄榄油。多數用于烹調,一部分拿來浸泡食材和藥材,還有些可能已經存放了數年;哪怕顔色轉深、氣味轉淡、不再适合食用,但婦女們相信,陳年的橄榄油能為頭發、皮膚提供更好的滋養。
午後陽光穿透老榕樹的常青樹冠,光斑在米色陶磚上融成點點金箔。落在紅發青年的發梢,流動的光暈愈像一簇騰躍的火焰。
他跷着腳、坐在一張藤條椅上,滿手滑膩膩的橄榄油,在塗抹一柄拇指粗細、多股絞纏的牛皮鞭子。這油是他從一名女仆的梳妝台上撈來的,還順走一個親吻。
“小子,耐心點兒,”他頭也不擡地說,“打小我就聽說,拿塗過油的鞭子抽,比較不會留疤。”
“混賬!告密者!奸細!叛徒!……”
阿蒙狼狽地喊。
麻繩一圈圈地纏在阿蒙腰間,兩手綁在身後。像個蝦子一樣,他被挂在老榕樹的一根樹杈上。
對了。那二十年的老蜂巢也在這根樹杈上——高了九米。
“啧,嘴硬什麼?”梅迪奇白他一眼,“從小到大,你欺負你妹,撈到過好處沒有?”
“滾!……”
阿蒙越發憤怒地掙紮。與此同時,有人關上了正對庭院的、三樓書房的窗。
午後一點。
***
古董自鳴鐘剛敲過十一點。薩斯利爾剛讀完赫拉伯根的一份報告。
這是周五的晚上,他原本不必這樣勤勉。不過,這是大屋,他也沒有别的事好做。
他熄燈、開窗,讓滿室的雪茄煙霧散去。初冬的晚風不請自來,瑟瑟輕寒,捎帶幾縷忍冬的殘香。他熱漲的頭腦瞬間清醒。
小鎮猶在安睡。
一彎銀鐮、幾顆星子,高低錯落的民居泛着魚鱗的冷光。這自然的微光,在城裡可看不到。
他輕輕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他聽見笃笃的腳步聲。
“叔叔,你在嗎?”
他馬上關窗、擰開桌面的台燈:“阿彼霞,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我、我睡不着,”她費力地推開門。
阿彼霞穿着蕾絲花邊層疊的長睡衣,金羊毛似的長卷發披落到腰間。他眉心緊皺:“快來呀!你這樣不冷嗎?”
“我不冷呀,”她小步跑到地毯邊、踢了拖鞋。薩斯利爾抱起她、放在自己的扶手椅上,拿一件外套裹住。
“真的不冷呀,”她眉眼彎彎地笑着,晃着臉蛋兩邊玉米須似的碎發。薩斯利爾用手背試了試她小腳丫的溫度。
“您坐下,坐下呀!”女孩伸手拉他,跟她窩在一起。
“……怎麼搞的,這麼晚都不睡?”
“呐,本想明天告訴您的……反正,睡不着了,”她從睡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絲絨盒子,四葉草logo在燈下閃爍金屑,“……薩斯利爾叔叔,祝您,生日快樂!”
“生日?我的生日已經過了呀。”
“所以,這是遲到的生日禮物!”
她燦爛地笑着,禮物捧在手心。
薩斯利爾出生在十一月。剛剛過去的十一月,有他的第三十個生日。
三十歲。一個整生日,完全可以大辦,但他沒有做生日的習慣,況且,對成年人來說,除了提醒你又老一歲,還有什麼意義呢。
悠蘭達媽媽曾問他,要不烤個蛋糕、一家人聚一下,他以“那天得出差”為由,拒絕。沒想到,又過了半個月,阿彼霞再度提起。
他接過盒子,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對黑曜石的袖扣。
——凝固的火山玻璃,吞噬所有光的顔色,卧在金黃太陽花的襯墊上。
薩斯利爾摸了摸襯墊。涼涼滑滑,纖細的觸感。
“你的,頭發?……”
他驚訝道。阿彼霞猛猛點頭。
“原來的襯墊是黑的,我覺得,不好看——正好,悠蘭達媽媽讓我收集自己的頭發——她說,我的頭發可不能亂扔——理發、梳頭,掉落的長發,我都撿起來,編在一起——我把它們編成花朵的形狀,襯托黑曜石的顔色——您瞧,這不是很漂亮嗎?……”
她一氣說完,眼睛亮亮的盯着薩斯利爾;“嗯,”他輕輕點頭。
女孩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小臉埋進他的頸窩。
***
悠蘭達媽媽是一本西西裡迷信大全。
孩童、少女突然夭折,是因為遭到嫉妒者的詛咒。詛咒最常見的媒介,是頭發。别人的頭發也就罷了,阿彼霞的頭發,可是非常惹眼。
悠蘭達媽媽不相信現代化工産品。
她在鎮上的一位老姐妹提供全家的洗護用品,手工皂和皂液,用本地産的橄榄油制作,加入大量本地産的檸檬純露、檸檬精油,讓阿彼霞一年四季聞起來都像隻金燦燦的大檸檬。
……再看她的頭發,就更像了。
青綠的酸澀芬芳。沾滿露水的林中遠足。汽水、大海、夏日陽光的吻。她在沙灘上跑、去而複返,給他看剛拾起的貝殼。
……
不過,他還是得說點掃興的話。
“……阿彼霞,你是怎麼買的?這東西可不便宜呀。”
“我、我攢了很久的零花錢!梅迪奇大哥去巴勒莫的時候,我請他們捎我……”
四葉草的首飾盒上印了地址,是以,她知道,這家珠寶店,和阿蒙常買衣服的幾家時裝店,都在一條街上。
“零花錢?”叔叔笑道,“你的零花錢,夠嗎?”
她心虛地垂下眼:“……差不多,夠了。阿蒙哥哥,還借了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