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哨聲劃破長街,雲玘回神,發現照夜白居然調轉馬頭,朝着哨聲來源飛奔而去。
她手忙腳亂拽緊缰繩,勉強在馬背上穩住了身形。
哨聲是從一個窄袖戎衣的少年嘴裡發出來的。
照夜白一到他身邊,便乖乖把頭湊過去。
少年薅一把它的腦袋,教訓這任人騎走的蠢馬:“回去再收拾你。”
教訓完馬,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方才擡起頭,對雲玘說道:“公主,你不覺得現在才想逃走,太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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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知府設宴為和親隊伍踐行,被心情不佳的慧光一通冷嘲熱諷。
一地長官,年過半百了,低聲下氣請人吃飯,落了個好大沒臉。
陳王下午攜解桓赴宴,也有替妹妹賠禮的意思。
眼看宴會即将結束,驿館來人,悄聲禀報說慧光騎着他的馬跑出去了。
解桓本就在宴上待得不耐煩,聞言,當即離席告辭。
這幾月,慧光除了躲在馬車裡哭,就是找茬痛斥身邊宮人。
可不管她如何折騰,她從未做出其他出格舉動。
夜裡街上并沒有幾個人會騎馬出行。
故而那道高坐馬上的袅娜身影格外顯眼。
天青色小衫,銀紅色襦裙,高聳的發髻上未飾一物。
修長後頸在街市兩道的燈籠照耀下,白得晃眼。
道旁男人不停向她偷瞄,是她最痛恨的下流眼神。
但她不知為何,隻定定望着前方,對此置若罔聞。
究竟在看什麼?
倒是繼續跑啊。
隻要跑出城——
解桓站在街角,想到這裡,抿着薄唇,自嘲笑笑,跑出城又能如何?
她孤身一人,又有着驚人美貌,脾氣還壞,在這世道,豈有好活路?
他閉了閉眼,拳頭握緊又松開,如此往複數次,終于屈起手指吹響了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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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桓?”
雲玘虛握着馬缰,看清戎衣少年的臉,好容易平複下來的心緒又變得亂糟糟了。
她跟解桓的恩怨,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
無非是強搶民女的惡霸,搶人不成,被家人抛棄、世人唾棄的俗套走向罷了。
不同的是。
她是那搶人不成的女惡霸。
解桓是那被搶的“民男”。
民男本人作為鎮守南疆的大将軍勇信候和長陽縣主唯一的愛子,甫一出生便被請封了世子。
出身已經這樣不凡,模樣生得更是不俗。
父母寵愛,世人追捧,他個性裡的目中無人,其實比起從前的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
指間傳來細微刺痛,雲玘垂眸,是缰繩被解桓抽走了。
他立在馬側,從眉毛下擡眸往上漫不經心看她一眼:“嗯?”
雲玘還在梳理舊事,聽着他這一聲似是詢問,倒有些詫異。
沒記錯的話,此時正是天福元年的夏末。
勇信候年初抗擊蠻兵時中了瘴氣,牽動舊傷,在病榻上纏綿數月,還是去世了。
算算時間,他應該已經接到報喪的家信了。
前世雲玘跟解桓相處不多。
但關于勇信候世子目無下塵的傳言還是聽過不少。
即便後來,他做了皇帝,也是個喜怒不形于色、淡然冷漠的皇帝。
謝懷燕那時召她進宮,私下無人了,總會翻來覆去、狀似癫狂地質問她————
“你有什麼好?他為什麼非接你回來不可?”
或者嘲笑她————
“你知道他為什麼還不接你進宮?因為他.嫌.你.髒。”
雲玘不明白謝懷燕做了皇後,為何還如此杞人憂天。
要知道解桓對她根本沒有一絲多餘的情感。
否則的話,當年春宴上,他就不會當衆将她擲給他的桃花枝随手砸回她的杯盞裡,濺她一臉酒水了。
但她确實沒想到的是,解桓竟會力主接她這個前朝餘孽回都城。
如此看來,抛卻他們之間的恩怨,他倒還算個有良心的男人。
不過,那已經是在很久以後的未來才會發生的事。
此時此刻這個尚未及冠的解桓,養氣功夫遠沒有成年後深。
所以他的不耐煩和厭惡都寫在眼角眉梢了。
雲玘縮了縮脖子,她哪敢讓未來的皇帝給她牽馬呀。
她矮下身子,想奪回馬缰。
“我自己可以。”雲玘喏喏開口。
猝不及防一股淡甜暖香撲面。解桓擡眼,正對上她眉眼彎彎的小臉。
他下意識屏息,扯着缰繩别開臉,沒好氣說道:“手都要爛了,還可以呢。”
雲玘愣住,攤開手掌,低頭一看,掌心和指間果然都被磨得通紅。
适才心煩意亂,腹内像有把火在燒。
滿腦子想着離開這裡,根本沒覺出疼。
現下被他一提醒,才後知後覺兩手和大腿内側都火辣辣的。
她攤着兩手,撅起嘴,對着兩隻手輪番吹氣。
纖細白嫩的手指在燈影下幾近透明,眉眼精緻的女郎嘟着紅潤唇瓣,側臉鼓鼓,長睫卷翹,像家裡母親養的尺玉貓。
傻呆呆的,解桓有些想笑。
嘴角剛翹起,視線落在她身後天空飄揚的旌旗上,就笑不出來了。
她其實離城門已經很近了。
解桓不聲不響牽着馬缰,往驿館方向慢慢前進。
真是個笨蛋,要逃跑好歹也挑匹沒主的馬啊。
照夜白随着主人牽引,馱着雲玘悠然走回驿館。
金桃在驿館門口翹首以盼,老遠看見馬上的人影,一顆心方落回肚子裡。
她展開披風罩住跳下馬的雲玘,絮絮叨叨道:“公主,您要吓死奴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