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久不見,再看他的臉,果然還是會動搖。
沒出息,雲玘舉起右手照着自己臉頰輕輕拍了一巴掌。
身後傳來腳步聲,解桓在案幾另一頭落座。
下一瞬,骨節分明的手拿起插在桃花形金盞旁的銀匙,舀了頂上的櫻桃放進嘴裡。
雲玘屏息盯着他咀嚼吞咽,直到他喉結一動,她才放了心。
“好吃吧?櫻桃是我親手清洗去核的。”她心知藥效還得一會兒,便故意打岔。
離得近了,她才發現他眼尾有些紅。他剛剛是在屋裡哭了嗎?
她愣了愣。
解桓避開她亮晶晶的眼睛,嗯一聲道:“還不錯。”
雲玘聽他語氣還算緩和,就試探他道:“那,你能不能帶我回南疆?我可以給你當廚娘,天天做這個給你吃。”
“慧光殿下,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年輕的郎君端坐在案幾後,修長手指捏着銀匙,身形仿佛凝滞了一瞬。
久違的名号被解桓用沉朗又喑啞的嗓音念出來,雲玘聽着,忽覺耳朵有些發癢。
她擡臂捏住耳垂揉了揉,穩住心神,猛點了點頭:“知道!”
解桓垂下眼簾,在金盞裡挖了一勺帶冰的酪漿送進嘴裡。
面無表情嚼完冰,他撩動眼皮,看了雲玘一眼。
是平靜,沒有任何情緒的一眼。
雲玘心涼了涼。
果然,一息過後。
他說:“回去吧,宮人發現殿下不見了,會着急的。”
雲玘心裡咯噔一聲,壞了,這家夥要掀棋盤了!
她趕忙攀上他放在案幾邊的手臂,仰起小臉,可憐兮兮道:“不去南疆也行,隻求你……求世子幫我離開涼州。一旦離開涼州,我就會找座荒山隐居,還會日夜為世子誦經祈福,絕不給世子惹麻煩,好不好?”
荒山,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有多荒誕?解桓的長眉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他放下銀匙,推開她十指纖纖的兩隻柔荑,淡聲道:“殿下睡糊塗了,更深露重,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雲玘見自己的手很輕松便被他甩開,氣了個半死。
什麼破藥,藥效怎麼還不上來。
還是他身體太好,這藥沒有用?
雲玘不肯走,聞言脫口而出道:“我很清醒,也很清楚自己剛剛說了什麼。我向菩薩起誓,今夜是離都這幾月以來,我最清醒的一晚。”
她舉起手掌,一臉認真。
這倒不是假話。
離開都城後,她整日渾渾噩噩,除了哭和睡,就是發脾氣。
若不是金桃任勞任怨地伺候她飲食起居,她這一路上早病倒不知多少回了。
雲玘忍着難堪,坐定不動了。
為了對得起金桃的照料,她今晚絕不能失敗!
“是麼?”解桓的語氣忽然變得冷淡了。
雲玘敏銳覺出他整個人已不似剛才那般平和。
她不明所以,紅潤的唇瓣嗫嚅着:“是……的吧。”
她忐忑地想,原來都不知道,解桓年輕時居然是這麼善變的奇怪性子嗎?
“那殿下最清醒的腦袋可否想過,你一走了之後,這支送親隊伍的下場?野利王和皇帝的怒火,那些宮人死一百次也不足以平息。”
解桓說着,見自進屋以來就小動作不斷的女郎陡然沉靜下來,眉頭擰起。
雲玘兩手緊緊攥住衣裙,壓抑了一晚上的心火終是熊熊燃燒了起來。
“隻要我不在,隊伍便不必出關,見不到野利烈,他要怎麼殺你們?”
她揚起腦袋,眼底發紅。
“皇帝哥哥昏庸無能,但并不殘暴。”
“他不能殺陳王,不敢殺勇信候世子,不會殺有品級的禮官,更不會殺自小伴我長大的宮人。”
皇室式微,一個無能的皇帝,誰也不敢得罪,隻好把親妹妹推出來換取邊境虛假的和平。
可憑什麼是她?
打了敗仗,是她的錯嗎?
雲玘身子微微顫抖,一滴晶瑩淚珠從長睫上滾落,幾乎咬牙切齒了。
“是你——是你不想幫我。我知道,你恨我一廂情願讓父皇給你我賜婚,害你失了與心愛的謝娘子的婚約。”
“可你也違抗聖命,把我變成了皇室的笑話。”
“我幾乎衆叛親離了,難道這還不足以平息你的怒火?”
解桓手扶着案幾,潔白俊秀的面上異常平靜。
“臣并不恨殿下。”他淡淡開口。
至少現在不恨了。
他倒有些詫異,她竟會這樣想自己。
的确,他不喜她飛揚跋扈的做派,也因先帝賜婚而惱火過。
但此恨,還不至于讓他故意針對她。
“那你就幫我出城!”
雲玘用食指指背揩去腮邊淚水。
“野利烈眼下為了娶公主,才不甘不願歸還了攻占的城鎮。等發現朝廷軟弱,可以予取予奪時,他隻會變本加厲。我嫁過去也是白給他送錢糧而已!”
和親不過是飲鸩止渴。
她才不要去做那個白白犧牲的人!
解桓一手支着額頭,聽了她的話,沉重的眼皮往上掀了掀。
世人都道慧光公主頭腦空空,除了美麗,一無所有。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可若再早些時日來找他,他定能更周全嚴密地安排她離開。
怎偏生是今夜?
連日趕路少眠,下午又飲了酒,困意來得如此迅猛。他下意識晃了晃昏沉的頭,試圖獲得一絲清明。
雲玘鼓起勇氣說完,見解桓隻是搖頭,頓時惡向膽邊生。
她越過案幾湊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衣領。
“解桓,你當真要如此心狠……”雲玘見他合着眼,密匝匝的睫毛垂下來,在玉色的臉上投着一道扇形陰影。
藥勁上來了?她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來。
她松了松抓他衣領的手,目光在他潔淨的面皮上定了定。
他身上的黑色戎衣仍是街市上見過的那件,隻卸了護腕,但渾身上下并沒有赴宴歸來的酒氣。
不像霍閑,吃完酒臭氣熏天,一靠近說話,她就想吐。
想到霍閑,雲玘也沒了欣賞男色的心思。
她輕輕拍打解桓的肩膀,見他眼皮微動,并未睡着,便湊到他耳邊,幽幽吐氣:“解桓,天亮了。你說要帶我回南疆的。”
“太遲了……”
薄薄的兩片紅嘴唇動了動,吐出三個讓雲玘心寒的字眼。
“冥頑不靈,你等着,本公主有的是法子讓你點頭。”
雲玘嘴比腦子快,辦法還沒想出來呢,狠話已經指着人鼻子撂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