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艾薇爾牽着他踏進一個暖和些的地方,他終于意識到,這裡就是女孩的家。
艾薇爾關上門,将後背上沾着雪的籮筐摘下。柔韌的枝條與桌面接觸,發出輕微的聲響。
看見黑袍青年仍局促地站在原地,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不必擔心,這裡沒有其他人。我一個人住,我的三個兄弟姐妹都已經去世了。”
她說這話時情緒沒什麼起伏,但話語間隐隐透出悲傷,蘇間羅不禁短暫地屏住呼吸。
“這孩子多大年紀?”他的精神體終于忍不住出聲問,“她成熟得過分。”
蘇間羅在腦海中回答它:“不知道,也不重要。她是個好孩子。”
猶豫了片刻,他摸索着在桌邊坐下。籮筐裡散發出淡淡的雪蓮香氣,蘇間羅心下了然,沒有焦距的金色瞳孔緊緊追着女孩的方向。
艾薇爾意識到什麼,啊了一聲。随後輕快的腳步聲在屋裡響起,逐漸遠去又很快折返,某樣東西被啪嗒一聲放在他面前。
他伸手去摸。劣質紙頁的粗糙手感,每一張都薄得像夏蟬的翅膀。
一支墨水筆被塞進他手裡,女孩略帶歉意道:“對不起,家裡隻有這些……終端早在幾年前就壞了,但我沒有錢修。”
蘇間羅搖搖頭。現在是公元5024年,紙筆對于人類來說簡直就是古董,除了在博物館裡的文物,他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這些東西了。
但身為學院的優秀畢業向導,文字的書寫方式他始終銘記于心。蘇間羅按住紙張,謹慎地提起了筆。
【你不害怕我?】
艾薇爾看了看紙條上歪扭的字迹,覺得有趣似的,咯咯地笑。
“你是人類,又不是亞種,我為什麼要害怕你?你甚至救了我。”
蘇間羅默默地眨眼,雪盲的其他症狀終于開始出現,眼角受到神經炎的刺激,冒出一點生理性的淚水。
盡管女孩體貼地沒有表現出來,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可怖。
五年前的那次事故讓他的基因發生了突變,紅紫色的紋路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他的全身,湊近甚至能看到紋路裡發着微光的能量流動。
如果仔細地撩開額發、查看鬓角,就會發現它甚至蔓延到了頭皮深處,猙獰而令人不适。
這樣的異變,放在平常人類身上早應該死了八百回。可他現在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裡,像一隻人形怪物。
對方沒有注意到他的沉默,自然而然地繼續說了下去。
“哥哥,雖然你沒說,但我能看出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南大陸的人吧?”
青年颔首。
“那就對了。”艾薇爾說,“所以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兩片大陸基地之間相隔太遠,通訊又被輻射嚴重幹擾,非必要情況下基本沒什麼聯系,她的懷疑不無道理,于是蘇間羅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我是消滅派的成員,本來要跟同伴們一起去瓦萊裡湖做實驗,被襲擊後走散了。】
衆所周知,為了消滅災變之源“淵眼”,消滅派那幫瘋子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不時有私闖禁地被抓起來坐牢的成員。因此,就算他看起來再可疑、幹的事再瘋狂,一旦安上這個名頭,就會讓人覺得合理許多。
女孩果然恍然大悟,緊接着歎息一聲。“雖然我不太懂,但‘淵眼’應該不是人類能輕易消滅的東西。你最好不要留在這裡,還是早點回去比較好。”
【為什麼?】
這次艾薇爾停頓了片刻。“兩年前,我14歲的時候,基地被大規模襲擊,我的家人也死在那場亞種入侵裡。……那次之後,這裡的人口就少了很多。”
“伊什基地的環境本來就比較惡劣,活下來的人也不想再留在這裡,很多人都逃到南方去了。雖然基地離降臨地很近,但如果你想要做研究,這裡不是個好選擇。”
蘇間羅默默地聽。
“你呢,為什麼身體會變成這樣?”她好奇地問,“你也被襲擊過嗎?”
蘇間羅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筆杆。
【是的。但我很幸運,活了下來。】
這句是大實話。理論上基因變異的确有無數可能,可要想讓等價于進化的突變在一代之内産生,概率不亞于第二個宇宙誕生。
而這樣的奇迹,五年前就降臨在他身上,盡管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女孩沒有說話,看着他的目光竟然有些豔羨。但當事人的視野内依舊是一片虛無,對此一無所知。
“你應該回去。”
良久,她又重複了一次這句勸告,态度十分堅定。“既然是消滅派的人,那得避開軍部的檢查……我會向他們打聽偷渡的辦法。哥哥,你要去哪裡?”
蘇間羅垂眸,毫不猶豫地在草紙上寫下。
【艾維基地。】
“艾維基地?”
她的語氣變得有些奇異。“你是從艾維基地來的?”
“她知道什麼?”雪鸮霎時警惕起來,“蘇間羅,不要心軟。你沒死的事決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見青年一語不發,她連忙解釋道:“哦,我隻是聽說過一件事,和艾維基地有關。它幾乎是離這裡最遠的基地了,我對它本身并不熟悉。”
【什麼事?】
“大約幾年前,”女孩努力回憶道,“具體是哪一年,我真的記不清了……我是後來聽姐姐說的這件事。”
“從艾維基地來的一個考察小隊,在瓦萊裡湖遭遇了高等種襲擊。我記得他們幾乎全軍覆沒了,隻有一個人活着逃了出來。”
蘇間羅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指尖幾乎刺破掌心。
【被高等種襲擊,居然有人活了下來?】
“是啊,他逃出來時甚至還穿着防護服,連皮外傷都沒有。”艾薇爾說,“那個人沒有被馬上送回艾維,在我們這裡休養了一段時間。聽說留下了很大的心理創傷,對這件事閉口不談,但還是在我們這裡傳開了。”
“該死的,”貓頭鷹在圖景裡爆了粗口,“那個姓何的不會真的還活着吧?!”
蘇間羅沒說話,五年前的記憶片段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昔日笑臉相迎的同窗忽然化身惡鬼一般,在冰冷的湖面上對他舉起了槍——如果不是冰面開裂,他意外落入水中,或許已經在瓦萊裡湖屍骨無存。
半晌他重新捏住了那隻筆,墨水在紙上暈染出深而重的痕迹。
【他運氣真好。】
對方十分贊同:“沒錯。像你們這樣的幸運兒真不多見。”
【拜托你了,艾薇爾。我也想回去親眼看看,究竟什麼樣的人能在那種地方活下來。】
艾薇爾在他看不見的對面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當然。我會為你全力以赴。”
蘇間羅松開手,掌心留下的印記血肉模糊。他反複咀嚼着意外得到的情報,金色的眸中劃過一絲冷芒。
如果說先前他還隻是急着回去的話,那麼現在他就是拼了命,爬也要爬回南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