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間羅呆住。謝明薄居然親自過來了?
“他怎麼會來?”圖景裡的雪鸮不禁放低聲音,“那家夥不可能蠢到向他求助吧?把正主架上來了,哪有他好果子吃啊?”
這确實說不通,不管怎麼說,查爾斯确實沒有過問病人的意願,無論如何這個錯不能算在自己頭上。
難道是伊麗莎白故意将人引過來的?
看清房間裡的情景後,查爾斯明顯頓住了。他的學生則毫不猶豫地走向病床,兀自認真察看患者的情況。
青年躺着乖乖地任他檢查,随後聽見年輕醫生聲音極輕的兩個字。
“抱歉。”
蘇間羅一怔,擡眸看向約翰灰色的眼睛。
見病患并未展露出攻擊性,查爾斯迅速掩飾了自己的失态,無事發生一般上前推開約翰,想将他攙扶起來,以示對高級軍官的尊重。
蘇間羅察覺到他的意圖,剛想爬起來,卻聽那位冷淡的長官開口:“不用,讓他躺着。”
查爾斯立刻撤開一步。于是他自行撐起了身體,雖然他打算利用蝕化病僞裝一些事實,但那其中不包括行動不便。
謝明薄看他這樣也沒說什麼,隻是眼睛始終盯着看。
蘇間羅被他看得有一瞬間的恍惚。面前身姿挺拔,制服一絲不苟的少将與多年前的同窗重合,壓在軍帽下的漆黑發絲、和發色如出一轍的深邃瞳仁,高挺的鼻梁左側一顆深色小痣,整個人散發着凜然而冷漠的氣息。
世事難料,曾在學生時代同為首席、平起平坐的兩個少年,如今地位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昨夜的血腥場景還曆曆在目,那時連風的味道都是鐵鏽味兒的。沒有了那樣的場面襯托,對方看上去更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劍,夜色中癫狂的兇相被盡數抹去,隻餘一片死氣沉沉。
沒錯,死氣沉沉。他恍然想到,眼前人和學生時代最大的區别究竟在哪——外貌幾乎沒有變,性格也不至于天差地别,唯一改變的是氣質。
毫不誇張地說,謝明薄現在更像一具真正的行屍走肉。
他突然想起昨晚伊麗莎白的那個提議。
“姓什麼?”
蘇間羅滿臉不可置信:“謝……明薄?”
“是的。”女孩面無表情,“事件的具體細節無從得知,但這一點可以确認。三天之後,何成蹊被送往聯盟,再也沒回來過。”
他聽得愣神,嘴巴無意識地微微張開,話音落下半天才想起來追問:“謝明薄呢?”
“他被關了三天禁閉。何成蹊到達聯盟後,他才被批準釋放,然後正式進入艾維軍部任職。”
“可,”他依舊百思不得其解,“這件事和謝家有什麼關系?難道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但伊麗莎白沒有解答他的疑惑。“距離天亮還剩不到兩小時,時間不多了。你最好把現階段的訴求告訴我。”
蘇間羅隻好打斷腦海中紛繁的思緒:“我需要一個合适的身份。”
“這件事我已經在處理中,你回去後注意查看終端。”
最迫在眉睫的問題解決了,青年停頓了幾秒鐘,不太确定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麼。得知老師失蹤後,他一下生出許多失去方向的茫然感。
其實無論怎麼看,他在降臨地的那段經曆都很詭異。自從在湖中失去意識,往後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都極其模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刻意抹去,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也許是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也許是潛意識中留下了巨大陰影,他發現自己對繼續追究當天的細節感到抗拒。對她解釋這段往事時,講到在水下的情況,也隻是一筆帶過。
倒不是蓄意隐瞞,因為他真的沒法給出更多有效信息了。而伊麗莎白不知是不是看出了這一點,也沒有再過問。
不過,眼下那都不重要——因為和這件事扯上關系的人全死了。
除了變得不人不鬼的自己,和唯一的幸存者,何成蹊。
想到這裡,情勢明朗了不少。
“伊麗莎白,這個請求可能有些過分了,”他說,“但我……還是想接觸軍部。最好能夠重新回去。”
女孩看了他一會兒。
“并非沒有可操作性。不過,你要明确最終目的。”
蘇間羅的态度逐漸堅決,“找到老師不現實,但我想查清真相。無論哪件事的真相,無論什麼樣的真相。”
伊麗莎白沒有立刻答應他。“你要做好面對困難的準備。這裡所說的‘困難’,也許遠遠超出你的想象。”
“……”
他聽出了對方的勸告之意。這條路有多難走可以預見,一着不慎就會再次跌落深淵。可是,要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度過餘生,草木皆兵地活着,隻是為了保全性命的話——
聽起來就很窩囊。很多時候他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窩囊人,大多時候一笑而過;可唯獨在關系到重要之人的事上,他絲毫不願退讓。
雖然自己從未開口叫過一聲父親,但對他來說,朱利安絕不僅僅是一位老師那麼簡單。
他必須查清幕後真兇,不光是因為想要追尋真相,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愧對老師的再造之恩。
“……我會盡我所能。”
蘇間羅垂下眸,看着皮膚上黑紫色的紋路暗流湧動。
“拜托你了,伊麗莎白。”
女孩點點頭。
“那麼,我也一樣。”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不是一定要你幫忙……”他猶豫片刻,“伊什基地的居民,我是說也許,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幫助他們?”
“什麼?”雪鸮被他氣了個倒仰,“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惦記着他們幹什麼!”
伊麗莎白的表情似乎更冷了些。
“那個救了你的女孩,你想報答她?”
“不是的。”他有些局促,“現在我已經一無所有了,談不上什麼報答。我隻是……”
“這件事我幫不上忙。”
對方果決地打斷了他,“基地裡能幫上忙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但如果他願意幫你,那麼重回軍部的問題将同樣迎刃而解。”
蘇間羅再次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你在說誰?”
女孩用甜美而寡淡的嗓音吐出三個字。
“謝明薄。”
…………
思緒回籠,蘇間羅的内心幾乎被各種各樣的疑問填滿。
伊麗莎白究竟為什麼信任他?該不會是因為,她認為現任少将是他當年的同級,所以會顧念他們的同學情誼?
假如是真的,那就太荒謬了。且不說曾經把他逼入絕境的亦是昔日同窗,最關鍵的是——
他和謝明薄的關系并不好。
蘇間羅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審視,一時間竟有些僵硬,下意識地低頭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幸而這一反應隻會被解讀成對于高級軍官的畏懼。
這倒是人之常情,硬着頭皮立在一旁的查爾斯甚至能感同身受。謝明薄的周身氣場讓人很有壓力,尤其是被那個冰冷的眼神注視時。
與此同時,蘇間羅的餘光瞥見那人忽然上前,在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
他垂着頭,内心生出濃重的不安。
對方該不會是看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