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好人,也是個怪人。”
雪鸮十分客觀地補充評價,“這些人的精神狀态真堪憂。”
…………
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晚上,蘇間羅收到了一則伊麗莎白發來的信息。
【未知:明天一早,你會被送去生科一所,勿回。】
研究所的全稱是“艾維生命科學第一研究所”,簡稱EIBS,是地面基地中最知名的一家研究所,在某些技術上甚至比聯盟還要超前。
蘇間羅知道她是讓自己有個心理準備,同時也是變相的安撫,會心地笑了笑。
好歹是24歲的青年人了,也經曆過不少事,他深知自己并沒有那麼脆弱。在這個世界上,也就隻有老師和伊麗莎白還會把他當做孩子看待。
隔壁床的老頭兒呼噜打得震天響,雪鸮則已經在圖景裡休憩,深夜的病房隻有他一個人清醒着。
于是蘇間羅側頭看向窗外。
初秋的夜晚,偶爾還會傳來幾聲蟬鳴,一輪彎月懸挂天際,零零散散幾顆星子綴于夜幕,透出幾分孤寂。
從休眠室出來後,他第一時間查看了自己的新身份。
年齡沒變,姓名改成了首字母颠倒的“陸江殊”。證件照則是用精密算法生成的人像,基于他現在的外貌特征,還原出和“蘇間羅”完全不一樣的長相。雖然乍一看确實有些肖似,但稍微仔細辨認,就能看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而謝明薄,自從那天走後就再也沒回來。
想必少将平日的工作與清閑二字搭不上邊,發現比對結果并非自己想要的之後,便轉眼把他這個小人物忘在腦後。
雖然還不确定對方為什麼要尋找“蘇間羅”,但出于理智分析,謝少将大概隻是在确認他的死活。關于那件事,他要麼是想找當事人求證,要麼他自己就是嫌疑人——蘇間羅很想這麼說服自己。
但與謝明薄重逢後的那一幕卻始終揮之不散。
很像。像誰?
答案不言而喻。
那個眼神困擾了蘇間羅整整三天。因為無論怎麼看,少将會露出那樣失态的神色,都是因為另有隐情。
上學時他一直認為,謝明薄即使稱不上讨厭他,也肯定是對他絲毫不感興趣。畢竟在同期畢業生們的眼裡,兩個人簡直是水火不容,隻要同框出現,無論先前周圍的環境如何,氣氛必定直降冰點。
這其實有些不可思議。在所有人眼中,這位首席向導的脾性和人品都過于好了,“天使”這個外号安在他身上半點不誇張。而哨兵們對他的贊美自然變本加厲,除了謝明薄。
準确來說,謝明薄從沒參與過關于蘇間羅的任何讨論。也曾有人刻意向他提起自己,聽說他連敷衍都懶得,直接無視了這個話題。
蘇間羅本人其實一度也覺得奇怪,因為他并不記得和對方有什麼過節——他們甚至都沒太多交集。
所以自己的死對他來說,應該同樣是無足輕重的事情。左耳進右耳出,一聽便過了。畢竟據他的了解,謝小少爺不太像是會為可塑之才的折隕扼腕歎息的人。
可親眼瞧見了他那不同尋常的反應,伊麗莎白又多次示意自己可以嘗試接觸那人,最初的驚疑不定過後,蘇間羅循序漸進地開始反省。
難道是他看人的眼光太過狹隘刻薄了?謝明薄其實并沒有他想象的那麼不近人情?
想到這裡,他再次回憶起當年謝明薄明确拒絕他的那句話。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引導。
甚至把“不需要”三個字重複了一次。少年的嗓音仿佛含着霜雪,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簡直令他終生難忘,這是蘇間羅釋放的善意第一次受到毫無來由的回絕。
其他人要麼是因為不好意思麻煩他,要麼是出于自尊避開好意,再或者是戒心重不願放松警惕……這類反應他曾見過很多很多,大同小異。
唯有謝明薄當時的神态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是真的不想接受自己的引導。沒有理由,沒有為什麼,就隻是不需要,僅此而已。
蘇間羅自認是個識趣的人,表達歉意後迅速退場。在那之後,兩人直到畢業也沒再有過一丁點交流。
不過,要說那次尴尬令他感到多麼受傷,那倒也不至于。
給予引導和被引導,對于哨兵和向導來說,完全是稀松平常的供給關系,并不是什麼私密的事。更何況蘇間羅和他真的不熟,幫助别人隻是他從小到大的習慣。入學克羅瑪爾以來,他幫忙引導過的哨兵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能者多勞嘛,他當這個向導首席也不是為了屍位素餐。
他隻是從那天開始意識到,謝明薄似乎真的不太喜歡自己。
某次偶然撞見他接受其他向導的引導後,蘇間羅幾乎是确切地肯定了這個猜想。再加上之前謝明薄對他不滿的傳聞,蘇間羅覺得自己很可能真相了。
當時那句“不需要你的引導”裡,重點很可能是放在了“你的”上面。
對于謝明薄那樣的頂級哨兵來說,接受同等級、甚至等級更高的引導,才是更有效率的做法,并且體驗也會呈指數式增長。
但他偏偏拒絕了自己,轉頭去勉強那些能力不足以完全疏導他的人,這難道還能有其他原因嗎?
可惜重活一次,他成了基地最底層的小喽啰。沒有人會給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答案,他甚至不能去問當事人這個荒唐的問題。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謝明薄真的肯待見他,他也不能去賭這個答案的真實分量。
蘇間羅迎着月光躺下,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這幾天他幾乎沒合過眼,接連發生的意外令他不敢馬虎,直到現在才終于有了點睡意。
現在的他真的賭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