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胖說的對,縱然他拼盡全力試圖按照真理走下去,想要成為和本我完全相反的人,可那殺不死的本我總是在他做出相反選擇的時候掙紮着跳出來刺他一下,讓他無法心安理得幸福快樂地當一個機智、精明、唯利是圖的小人。
因為人隻能成為自己,沒法成為别人。盡管他不願意承認,可他終究是那個心軟、懦弱、滿心仁義的祖喻。
小胖說的這個案件遠比他想象中的急。因為案件已經開過一次庭,且距離上訴也已過了大半個月,不出意外應該很快就會收到二審的開庭通知。祖喻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解案情,準備辯護。值得一提的事,這個案件還有另一名辯護律師,那就是小胖。
小胖當天晚上給祖喻寄來了案卷材料,第二天便打來電話約他一起去會見當事人。盡管時間緊急,但祖喻還是認為有些不妥,因為案卷材料他還沒來得及看,起碼得知道個前因後果,核對完證據材料再去會見才能更有針對性的對話不是?
但小胖卻十分堅持,于是第二天下午,兩人便出發了。此時當事人已被取保在家,小胖直接帶祖喻去了對方家裡。路上小胖開車,祖喻趁這段時間翻閱了一審判決。
這是一起涉案金額較大的危害珍貴、瀕危保護動物案,當事人因為買賣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的幾種鹦鹉,一審被判了3年。
“一審的辯護律師在哪兒?”祖喻随口問道。
“在這兒。”
“嗯?”祖喻擡起頭來。
“我就是一審的辯護律師。”小胖答。
祖喻有些不解:“這個案子為什麼會在你手裡?又不是你的專長。”
因為法律體系龐大冗雜,案件性質不同,辯護技巧和思路都會有很大差别,所以一個律師通常隻會專注于一個領域,做刑事訴訟的律師通常隻做刑事訴訟,做民商訴訟的律師隻做民商訴訟,這樣才能更好的積累經驗。這也是為什麼明明祖喻自己就有執照,但得知馄饨媽媽的困境後卻沒有自己出馬,而是找小胖幫忙的原因。
小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單刀直入地問他:“能做無罪辯護嗎?”
祖喻有些訝異地看他一眼,揚了揚手裡的判決書,“一審都認罪認罰了。”再次浏覽案情,“而且涉案金額這麼大,很難說沒有犯罪故意。”
“所以完全沒機會了嗎?”小胖執着道。
祖喻看着手裡的判決書,“這得見完當事人才知道。”說罷瞥了眼卷宗開頭的當事人信息,“20歲......初中學曆?”
腦海中躍然浮現出陳寶鑫那張蔫了吧唧的臉,祖喻難以掩飾地面露鄙夷,這不就典型的不好好學習成天上樹掏鳥的那類選手。
小胖難得話少,車子一直駛到了城郊,在一片城中村裡七拐八拐,最終卡在一條過于窄小的巷子前橫豎擠不進去了才作罷。兩人下車,又往前步行了一段,終于來到一戶平房門前。
雖然沒表現出來,但其實祖喻内心有些震撼,因為他來A市多年,從來沒來過這片,他甚至不知道A市還存在這麼落後的地方。
兩人來到一扇鏽迹斑斑的藍色鐵門前,門沒鎖,小胖輕車熟路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内是片不大的小院,院裡有些空地可以種菜,但此時天寒,所以什麼都沒種。菜地一側有一間不大的棚屋,看着像是祖喻小時候家裡的廚房。
小胖來到院内的屋門前敲了敲,很快,一個白淨的少年開了門。
“許律師。”
少年一句“許律師”叫的祖喻愣了又愣,這才想起來小胖有個和本人氣質極其不符的正經名字——許光明。
少年很腼腆,待人十分客氣,招呼他們進門後給他們倒了些水,便再沒什麼話了。這間屋子不大,有兩間卧室,都收拾得十分幹淨。三人來到客廳,有一個7、8歲的孩子坐在地毯上擺弄彩筆,應該是當事人的弟弟。
“這是祖律,他也是你的二審辯護人。”三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小胖簡單介紹道。
祖喻向少年伸出手,少年愣了一下,也連忙伸出手來,有些局促地和他握了握。
“聽許律師說,你想做無罪辯護?”祖喻道。
少年有些茫然,“什麼是無罪辯護?”
“就是向法院表示你是無罪的,如果打赢了,你就不用被判刑。”小胖向他解釋道。
少年露出了猶疑的神色,不斷搓弄着自己的手指,呐呐道:“也、也不用,要是我真的違法了,我接受處罰也行,就是别這麼重,我覺得上次判的太重了。”
很明顯少年并沒有相關方面的法律意識,并且是個十分老實的家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罪了,但執法機關說他有罪,他就認為自己确實是有罪的,他甚至沒打算為自己狡辯一下。
他的老實程度讓祖喻直接省略了每次會見當事人時必說的“你必須跟我坦白交代這樣我才能幫你巴拉巴拉”那套開場白。
“你知道買賣野生保護動物是犯法的嗎?”祖喻問道。
“這個我知道,但我賣的鹦鹉都是我自己養的呀。”少年很快答道,顯然他也對自己的罪名感到疑惑。
“你是說警方查獲的25隻小太陽鹦鹉、2隻太平洋鹦鹉、9隻和尚鹦鹉,還有賣出去的那些,都是你自己養殖的?”祖喻有些吃驚,他對動物沒什麼了解,也從來沒成功養活過什麼東西,“那你最初用于繁育的那些鹦鹉是哪來的呢?”
少年老實道:“小太陽和和尚是之前鄰居家張大爺的,後來張大爺去世了,他的子女都在城區住樓房,說不方便養這些,知道我喜歡鳥,就把張大爺的3隻小太陽和2隻和尚送我了,後來它們下崽了嘛,就越養越多。”少年說着指了指院子裡的那間棚屋,“沒辦法,我就把那間屋子騰出來做鳥舍了,那原本是個柴房,冬天養鳥有點冷,我就裝了保溫層,還安了通風口,北側那面牆之前有些松動了,我又重新加固了一遍.......”
講起養鳥,少年開始滔滔不絕,祖喻沒有打斷,耐心地聽着。
“那後來是怎麼開始售賣的?”祖喻道。
“因為太多了嘛,養起來也吃力了,但我跟它們都有感情,不可能直接扔掉。我之前在磚廠上班,就問同事有沒有人願意養,剛開始送了一部分,後來有人說願意買,我就開始賣了。再後來加了一些養鳥愛好者的群,一傳十,十傳百,越賣越多,我就把磚廠的工作辭了,專門養鹦鹉,這樣既能賺錢,也能陪我弟弟......”
祖喻看了眼坐在他們腳邊地毯上的小男孩,忽然發覺這孩子有些奇怪,至于到底哪裡奇怪又說不上來,隻能說似乎有點太乖了。看看表,他們進門也有一會兒了,作為一個7、8歲狗都嫌的小男孩,丫不哭不鬧不粘人,也不咋咋呼呼地滿屋子瘋跑,就在那兒擺弄彩筆,穩重得一點兒不像這個年紀。
“陪你弟弟做什麼?他不用上學嗎?”祖喻收回視線。
少年看了看小胖,似乎這才意識到小胖并沒有跟這位新委托的祖律師說明自己的情況,愣怔了一下,輕聲道:“哦,我弟弟是自閉症,沒法兒上常規學校。”
祖喻愣住了。
沒等祖喻接着問,少年主動道:“我們父母在我初中時都去世了。”
從少年家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鏽迹斑斑的藍色鐵門後亮起了一盞黃色的燈,少年站在門前目送他們離去,暖黃色的燈光灑在漆黑的小巷裡,微微替他們照亮了腳下的路。
回到車裡,祖喻和小胖都沉默着。
“這就是你帶我來的目的?”片刻之後,祖喻道。
“對。”小胖點頭。
“是你認識的人?”祖喻轉頭看他。
小胖拿出手機翻了翻,點開一個聊天群遞到祖喻面前。
“來自星星的孩子?”祖喻接過手機,不由念出了群名。
“這是自閉症兒童的家屬群,大家把自閉症兒童叫做來自星星的孩子,簡稱星寶。”小胖道。
祖喻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在這個群裡?”
“内心戲先歇一歇,”小胖淡定道,“我不是星寶家屬。”
“哦。”祖喻也不知自己為何感到松了一口氣。
“我前男友,”小胖接着道,“他弟弟也是星寶。”
這回祖喻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睛。
“星寶和普通小朋友不一樣,他們沒法正常地和人溝通,家屬需要花很多時間陪護他們,你對普通小朋友說一遍就行的話,可能需要對星寶重複一千遍他們才能聽進去。所以大多數星寶家庭,父母中會有一人選擇辭職在家,全天候的陪護指導,這樣他們才有可能在長大後擁有接近正常人的生活能力。”小胖将車窗打開了一個縫,側過臉去呼吸外面凜冽的空氣。
“有能力的家庭會送星寶去特殊的教育學校,但費用很高,非常高。你也看到了,這個星寶除了他哥啥都沒有,他哥還要進去了。”小胖關上車窗,有些恍惚地望着前方,無意義地低罵了一句,“真他媽的......”
祖喻理解他沒有主語的咒罵,因為他也時常有這樣想咒罵老天的時刻,生活已經如此的艱難,偏偏麻繩總挑細處斷。
小胖發動汽車,沿着來時的路駛去。路上他說,“雖然希望渺茫,但我還是希望做無罪辯護。”
祖喻回答:“必須做無罪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