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回來,把元池買回來,這是俞冬的第一個想法,她抖着手,從包裹裡拿出錢,推開王爺就要沖出寺,可屋外隻有黃土地,對面長着幾顆沒有葉子的枯樹。
他哥追了出來,俞冬隻是問。
“人伢子呢?”
“應該是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好幾個時辰了。”
俞冬聽完這些突然安靜下來,她木讷地點點頭,不言不語地轉身回去了,屋内什麼都沒變,那碗飯仍然擺在了桌面,還在冒着熱氣。
俞冬坐回原位,看着飯碗發呆,直到淚水滴在自己手背上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哭了。
王爺收拾着屋子,美滋滋地想着怎麼改善一下夥食。一回身發現俞冬居然在哭,面前還放着那碗飯。
他心裡一下子明白了,這飯俞冬怎麼能吃的下去,王爺想到現在手裡盈餘了不少錢,很是硬氣地倒掉了那碗飯。拿出打包好的扣肉遞給俞冬:“吃這個,妹妹,明兒我再叫驢車送來些梅花齋的糕點。咱們有錢了。”
俞冬看着那一碗熱氣騰騰的飯被王爺糟蹋了,她猛地站了起來,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力道大得她手指發麻。
王爺不知道哪兒惹怒了她,想了一下,補上一句:“不是你的嫁妝,是賣了那個閹人的錢,小妹别擔心。”俞冬心裡冷不丁地被這幾個字兒,紮了一下,面對着王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她用失控的聲音喊出來:”不是錢的事兒。“
男人捧着自己新弄來的醬菜,茫然無措地回答:“那是因為什麼呢,飯總要吃好的啊,從小咱們就是吃這些的。”俞冬的怒意絲毫沒有傳達到王爺那裡,就好像蓄力打出的一拳沖到了厚厚的棉花上。
王爺手足無措地站着,不知道該不該遞出去這一小碗兒醬菜。他甚至不理解自己妹妹為什麼要生氣,俞冬連氣也生不起來,她隻能有氣無力地說:“王府完了,咱們也不是什麼貴族了,我們就是平民了。”
這些話似乎讓他明白了什麼,王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捧着的壇子,惶恐不安地解釋:“小妹,那咱們明天就上街買便宜些的鹵肉去。糕點和茶具也隻賣便宜的,都,都買便宜的,沒事沒事。你别生氣,我都會改的。”
驢唇不對馬嘴,俞冬再沒有力氣站着,疲倦地靠在了牆上,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沿着牆壁,滑坐在地上。她這時候不想說話,把頭埋在手臂組成的空間,閉上了眼睛,想自己安靜一陣子。
王爺試探性的開口:“小妹……”
這一句話打破了俞冬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她腦子裡又出現了元池的臉,俞冬從臂彎裡擡起頭,淚流滿面地問:“不是錢,是你為什麼要賣了元池,他是個人啊,你怎麼就能這麼輕飄飄地賣了啊。他不好嗎?”
王爺低下身子,好聲好氣地解釋:“诶呦,原來是為了這個,是他自己上趕着要報恩,奴才就是奴才,算不得正經人,留久了也沒用的,賣了也好,小妹咱們哪天再去買一個好用的奴才回來。小妹别難受了,小妹要不要吃些東西。”
俞冬沒說話,她的眼淚洇濕了衣服,她被王爺這一口一個小妹喊得頭昏,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仰着頭說了一句:“你知道麼,我其實不是你妹妹,我本來不應該在這裡的。我想我媽,我要回家。”
俞冬閉上眼睛,放空腦子,眼淚沿着她的臉頰落下來.
俞冬糊塗了,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在哭,是為了元池,還是為了如今的困境,還是為了什麼,王爺被吓得不敢再說一句話,他默默地捧着壇子去了另一個角落,隻留着俞冬一個人坐在原地。
俞冬拼命地在腦子裡想着怎麼能把元池買回來,一個想法出來,被否決,一個想法出來,再被否決。
想着想着,她又是一言不發地流淚,俞冬擡手一抹 。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地樣子,轉身坐在了床上。
斷斷續續的哭聲當然被王爺聽到,他猶豫再猶豫,隻好模仿小時候哄她吃飯的樣子,把飯碗放在門口,然後留下一句話說:“記得吃飯。”
俞冬哭累了,她一開門又看到了那碗飯,上面蓋着滿滿的扣肉——他一共就買了一碗,估計是都扣在了俞冬碗裡,失去元池的痛苦還沒消失,現在另一種說不出原因的愧疚又開始彌漫在她心裡。
王爺一宿沒睡,他想了又想,還是趁着晚上匆匆地披上衣服出去了。
第二天,俞冬起床時候,他哥的房間也已經沒了人影,可這次直到晚上王爺也沒回來,俞冬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她剛想問問住持,他哥就回來了。
俞冬出門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吓了一跳,這位王爺完全換了一套裝備。
他換掉了自己最喜歡的那套衣服,改成了方便走動的短打和褂子。頭上圍着一頂毛絨絨的絨帽。他拉着一輛車,似乎有些局促,他沒解釋這些,而且催着俞冬上車,并且說:“要不要坐車玩玩,帶你逛一圈看看,以前總是覺得有規矩,不許你出府,可惜了。現在借個機會帶你玩玩。”
黃包車拉着俞冬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後沒回去寺廟裡,而是回去了一家醫館,門口已經站着了一個胖胖的女人,王爺放下了車,沒轉身,說了一句話: “小妹,你以後就住這裡吧。”
俞冬不明白他的意思,王爺并不回身回身,他的聲音有些不自然:“這是之前在府裡伺候過的嬷嬷,也算是和你有點交情,這醫館正在找學員,你年紀又合适。”
後面的話王爺就沒說了,他轉身向胖女人笑了笑,昔日威風的王爺好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為了妹妹而卑躬屈膝的兄長。
他哥似乎壓低了聲音,怕俞冬聽到,可這麼近怎麼能聽不見。
“就是這樣,我倒是沒什麼,可小妹兒不行啊,她歲數不大,正是好苗子,人我也帶來了,打個下手應該是可以的。”
胖女人叫萍,算是府上的半個奶媽,她當然懂“拔毛鳳凰不如雞”的道理,但真切地聽見老主顧為了口飯這麼卑微,除了感慨世事無常,竟然也說不出什麼話。
萍也不是什麼善人,但當初她周轉不開的時候,就是怡親王府給了她活兒幹,她這才勉強度過了青黃不接的那段日子。
車上的俞冬怯生生地看着這個半新不舊的醫館。萍終究也是沒忍心,留下了俞冬。但要幹活。王爺當即表示俞冬是個能幹活的好人,也機靈聰明,留下她不會虧的。
接下來的事兒就是搬行李,收拾東西,王爺把俞冬的嫁妝悉數取來,有些換成銀票,有些兌成金子。總之是方便攜帶的東西。他選了拉車當營生。
送完最後一車行李,已經是下午了,太陽快要下山了,王爺也要趁着這最後的亮光跟着車隊走了,他拉車和學醫不一樣,拉車一定要選個熱鬧的地方,京城是再好不過了。
俞冬抱着包袱,他哥看了看俞冬,擡起黃包車的杆子,又放下,他抿着嘴沉默着,最後歎了口氣:“小妹,是我沒眼力,總是想着大清回來了就好了,如今,這裡也是個安身立命的地方,若是想我了,就叫人捎個口信,我,我一定來。”
他說到最後,有幾分勉強,俞冬也清楚,這一别,基本就很難再相見了。這些話不過是寬心而已,說完了這些,他輕輕地補充了一句:“的确是我沒有用,敗了家業,但小妹,你别不認我。我還是你哥哥呢。”
似乎就是為了求個心安,他固執地站在原地,眼裡含着淚水,哽咽地問:“好不好。我是你哥哥吧。哪怕是……”
哪怕是騙我一下呢?
他站在冷風口裡,自己的行李放在座上,語氣中已經帶上了祈求的味道來。俞冬不開口他就執拗地站在風中,等着一個答案。
俞冬喉嚨發緊,她雖然隻是一個現代人,此刻卻覺得自己心裡真真切切地疼了一下,俞冬使勁眨了眨眼睛,努力地笑出來:“是啊,我是你妹妹。”她說着說着,眼睛裡泛出些淚光。
得到了妹妹的原諒,王爺欣慰地點點頭,他這時候也不忘安慰俞冬:“别哭,小妹不哭了。”然後,他就擡着車杆子,靜靜地站着看着自己的妹妹——俞冬一直覺得他是這時候有話要說的,隻是怕惹自己難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隻是想多看看俞冬,畢竟,兩人都清楚,這一面,就是這輩子的最後一面。
直到夥伴們都開始催促他,王爺低下頭飛快地擦了一把眼淚,給了俞冬最後一個笑,就拉着車跑了,隻留下俞冬一個人在門口發呆。
王爺一口氣跑到了街口,才回身戀戀不舍地揮手,俞冬也擡起手來,大幅地回應了他,王爺的身影一頓,然後轉過身,和很多拉着黃包車的人一起離開了。他哥為了讓俞冬安心,笑着沖着俞冬揮揮手,讓她回去。
俞冬不肯,她站在風裡,固執地看着車隊,一直到他們徹底消失在了夕陽的餘晖中。
“再見,哥哥。”
醫館給了俞冬一個小小的隔間,不大但是很幹淨,又暖和又舒适,俞冬不敢有什麼要求,隻是千恩萬謝地住下了。
萍長得白,笑起來臉上有着若隐若現的酒窩,看着就很親切,她幫俞冬鋪好了床,收拾好了衣服,才有機會擦汗坐下說話。
“說起來,我還抱過你呢,你出生時可皮了,我那同鄉在王府當差,跟本帶不了你,這才喊了我去,帶着你過了一個月。長大了不像小時候,第一眼我都沒認出來你是誰。要不是看了看王爺,我還真的沒想到你是誰。”
萍走時候仍然帶着笑,告訴俞冬有事兒就跟管事的說。
俞冬蜷縮在小小的床上,鼻子發酸,想哭又不能哭,她并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隻是想先睡個好覺。
房間裡寂靜無聲,再也沒有了好聽的小調兒。她有些失眠,開始想那個小太監會怎麼樣,有人欺負他麼,他會有一口熱飯吃麼,想着想着,俞冬擦去了落下的眼淚。一下兩下,怎麼都擦不完。在這個狹小的隔間裡,沒有了旁人,她泣不成聲:“對不起,元池。”
俞冬是被人罵醒的,還是昨天的那個管事,昨天雖然說不是恭恭敬敬,但也好說話。今天卻一臉橫肉,面目猙獰地把她從屋子裡扯了出來。
她驚慌失措地想找萍,萍卻不見了,管事的根本不聽俞冬分辨,隻是惡狠狠地罵:“你是誰啊,偷着進來的吧,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