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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髒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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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山道上颠簸。

青陽掀起車簾,熱辣的日光湧進車廂,一股山野間林木蓊郁生長的辛辣氣息。

謝嘉琅低頭檢查選好的字紙,指尖突然輕輕抽了一下。

一刹那,涼意浸透他的五髒六腑。

心底深處那絲歸家的欣喜頃刻間全部褪去,巨大的恐懼狠狠攫住了他。

他喘不過氣,試着控制自己的手指,但指頭已經僵直,不管他怎麼費力,依然一動不動。

不能在這個時候發作!阿娘派人來接他了!

謝嘉琅緊咬牙關,心裡一遍遍嘶喊,渾身緊繃,所有的意志和力氣都在試圖抗衡手指不受控制的痙攣。

正午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一丁點溫熱。

光亮從他眼角消失,他全身冰涼,被無邊的黑暗淹沒,身體不斷往下墜,仿佛有巨獸張開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嚼食幹淨。

他想呼救,想掙紮,想逃出深淵,可是周遭隻有無窮無盡的幽暗。

一種沉重的力量緊緊拖住了他,他動彈不得,一點一點墜入不可見底的深淵。

青陽聽到一聲鈍響,謝嘉琅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郎君!”

下人沖進車廂,按住謝嘉琅的手腳,翻出繩子捆住他。

謝嘉琅經常毫無預兆地發作,照顧他的下人已經習以為常,捆繩的動作熟練麻利。

車輪繼續轉動,轱辘轱辘軋過泥濘山道。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在一座院門前停下。

謝嘉琅聽見馬嘶聲,木門開啟的吱嘎聲,仆婦和青陽對答說話的聲音,慌張的腳步聲。

然後,一道婦人的聲音響起:“在哪兒?”

青陽小聲答:“娘子,大郎在路上發作了。”

婦人啧了一聲。

看不到她的神情,也能從這響亮的一聲中聽出她的厭惡和不耐煩。

那是他母親的聲音。

仆婦掀開車簾。

光線照亮整個車廂,也照亮被捆住手腳、一動不能動的謝嘉琅。

他咬破舌尖,努力坐起身,劇痛讓他清醒了點,齒間滿是血腥味,然而他手腳依然僵硬,始終無法動彈。

鄭氏站在車廂外,柳眉蹙着,掃兒子一眼,收回眼神。

“擡進去吧。”

她皺着眉道,轉身便走。

謝嘉琅望着她的背影。

精挑細選的字紙早就從他指間滑落,被下人踩踏,一團稀爛。

*

天氣轉涼,枝頭累累的青棗染了絲絲暈紅,瑪瑙串似的,引得鳥雀飛來啄食。

往年下人都要用竹竿驅趕,今年隻能看着鳥雀偷食。

周氏這一胎懷得不穩當,性子變得喜怒無常,動不動發脾氣,有時候又一個人坐着傷心抹眼淚,大夫說她得靜養,趕鳥雀的動靜會吵着她。

謝六爺愁眉苦臉。

周舅母笑着寬慰夫妻二人:“不礙事!我懷山兒的時候也這樣,小妹這一胎一定是男孩!”

周氏請了一尊觀音像供在房裡,托人往各處廟宇道觀捐香油錢。

連日晴朗,天氣又變得燥熱起來。

這天,周氏早膳用了一碗肉粥,都吐了,恹恹地躺在床上,煩悶不安,叫下人請回鋪子裡忙活的謝六爺,要他去吳神婆那裡求幾張符。

生産對婦人來說是走一次鬼門關,周氏要什麼,謝六爺沒有不答應的。

出門前,謝六爺見謝蟬一個人在廂房裡坐着寫字,摸摸女兒腦袋,“走,跟爹爹出門玩。”

周氏無暇照顧女兒,謝蟬白天自己去學堂上課,在園子練習吹埙,夜裡一個人睡。她知道周氏辛苦,前些天生病了也沒有驚動周氏,自己乖乖吃藥,小小年紀,懂事得讓人又憐又愛。

謝六爺把謝蟬抱上馬背,騎馬出了謝府。

謝蟬靠在謝六爺懷裡,擡頭張望。

男子可以走南闖北,女子卻連抛頭露面都是妄想,在家從父,嫁人從夫。前世謝蟬在内宅和深宮困了一輩子,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既充滿畏懼,也充滿好奇。

謝六爺指着道旁林立的貨棧鋪店,告訴謝蟬那些貨物從哪裡來。

前朝末年,天下四分五裂,各地割據勢力自立為帝,短短數十年間,政權幾度更疊,哀鴻遍野,生靈塗炭。

後來李恒的曾祖在晉州稱帝,平定中原,攻破蜀國,建立起威震四方的大晉朝,各方政權或奉大晉為正朔,或保境固守,颠沛流離的中原百姓終于盼到戰亂結束。

雖然大晉北臨強敵吐蕃、回鹘、契丹,南面與南漢、吳越、閩國等勢力對峙,但是各國之間不禁通商,因此雖然邊境時起烽火,但幾國之間貿易來往頻繁,商貿發達。

謝蟬看到鋪店裡售賣吳越的絲帛,閩國的珠寶,南漢的香藥,還有北地的毛皮。

謝六爺驕傲地告訴謝蟬,店中貨物有一半是謝家的船運回江州的。

謝蟬默默在心裡描畫謝家船隊所經的路線。

吳神婆住在城南巷子深處,前堂後院,寬敞軒昂,松柏成蔭,翠竹森森,庭中一對仙鶴低頭剔羽,還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清幽曠遠。

謝六爺來得巧,吳神婆在後院為人施法,不得空。

神婆弟子請謝六爺到靜室吃茶,翻出一本經書,對謝六爺大講招财風水之術。

謝蟬聽得犯困,說自己想看仙鶴,謝六爺要小童進寶陪着她。

茶水丫鬟給他們帶路。

仙鶴不怕人,伸長頸子,悠閑地在松樹下漫步。

謝蟬坐在欄杆前,手撐着下巴打盹。

茶水丫鬟有意賣好,看主仆兩個百無聊賴的模樣,小聲說:“我帶小娘子去看個好玩的!”

進寶正嫌無聊,眼巴巴地看謝蟬。

謝蟬實在不想聽招财風水,起身跟上茶水丫鬟。

丫鬟帶着兩人穿過長長的夾道,繞過兩間院子,走到一棵大槐樹後,指指庭院:“你們看。”

院子裡四面懸挂巨大的、畫有古怪字符的長幡,院中設了法壇,布置香案神龛,鼎中一排碗口粗的香,從正屋到神龛前,插滿一列列香和熊熊燃燒的蠟燭,正中地上支了木樁,木樁前燃了一堆篝火。

香案前濃煙滾滾。

一個神婆打扮、臉上塗得漆黑的中年婦人手持桃木劍,跳上法壇,圍着篝火跳動舞蹈,嘴裡念誦着誰也聽不明白的經文。

幾個弟子身穿彩衣,手捧法器,在院子角落肅立不動。

氣氛森嚴。

神婆跳着跳着,突然停下來,一臉驚恐地拿着桃木劍胡亂劈砍,嘴裡大聲咒罵。

燃燒的火焰詭異地竄起幾丈高的火苗,她手中的桃木劍應聲而斷。

場中弟子神情緊張,躲在松樹後面的進寶和茶水丫鬟也吓得屏住了呼吸。

神婆似乎很畏懼,後退兩步,面皮抖動,渾身發顫,喉嚨裡發出尖銳古怪的嘯叫,接住弟子抛給她的長鞭,蘸取神水,對着木樁狠狠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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