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視天顔,可謂不敬。皇帝卻全不在意,笑道:“廣甯王是決心要效仿當年的冠軍侯了。你能有此志向,是我大晏之幸啊!然……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卿志向高遠,亦須懂得審時度勢,循序漸進才行。”
見蕭弘沉默不言,沈晟又道:“駐守邊疆多年,廣甯王還是第一次入京吧?”
“是。”得封武安侯時,蕭弘本應入京述職。奈何北境形勢緊張,達钽随時可能來犯,隻得作罷。此次奉诏入京,是他第一次踏入臨興。
“趁此機會,卿也該多在京中轉轉,看看我大晏國都的繁華。”皇帝說着拿起酒盞微微示意。
樂聲又起。千萬盞宮燈将大殿裡照的燈火通明。蕭弘随着帝王淺飲一口,視線落在手中的白玉酒盞上,無心注意周遭的紙醉金迷。天子言語間看似體恤褒獎,卻絕口不提北伐一事,顯然滿足于偏安一隅,已無心收複山河。而達钽人對中原富庶之地垂涎已久,南侵的野心是絕不會因為一次戰敗就徹底打消的。若不能奪回失地,遠逐達钽,戰火早晚還會再起。如此消耗下去,燃燒的是北境男兒的血,是大晏百姓的民脂民膏。
二十餘年前一場戰敗,迄今仍有無數大晏舊民困于失地,淪落為奴。蕭弘生于翼州失地,十五歲獨自攜劍南歸。年少時,他曾見過老弱婦孺在冰天雪地裡赤腳單衣,如牲畜一般拘在草棚中,隻能緊緊抱在一起取暖,也曾見過絕望的母親懷抱幼子投湖自溺。寒意自胸中蕩開,引出一片沉悶的疼痛。九重宮阙高門嵯峨,殿宇宏麗。他不知道殿上推杯換盞的,有幾人仍顧念着那些被遺棄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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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結束時天色已晚。雪片紛飛,将皇城中的飛檐拱角,金頂紅牆統統罩了層白色。
韓宗烈、韓宗耀兄弟二人在宮門外等侯多時了。
蕭弘遠遠出來,雪落了滿肩,像是他們曾無數次從蒼州城高大的城牆上眺望到的長年積雪的山峰。
韓宗烈咧嘴一笑,湊過去喊了聲:“我王威武。”
蕭弘也笑了笑,“韓将軍也威武。”
随口一誇引得韓宗烈頗為得意地挑眉揚了揚下巴。
韓宗耀沖兄長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把手中的劍交還給蕭弘,望着他泛白的側臉有些擔心的叫了聲“王爺……”
蕭弘輕咳兩聲,微微搖頭,“軍中叫什麼王爺?還叫将軍。”
“将軍,你臉色不好。”
“有些累了。”蕭弘說着把劍收好,看了看将士們,“這一路大家也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風雪未止,前路迷蒙。從宮中去往廣甯王府的路仿佛無盡漫長。禦街兩旁的燈火在雪中暈染出一片片暖黃色的光暈。他忽地有些想念北境的雪。那片廣袤無垠的苦寒之地,是許多人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地方。
此次入京,皇帝特地在京中賜了府邸。廣甯王府古拙大氣,占地極廣,蕭弘卻完全無心欣賞。在府門前下馬的動作再次牽扯出胸中綿密的疼痛,他身形微微一頓,無聲無息的忍了下來。山中遇襲,被那斑額大虎一爪拍在胸口,到底是把剛剛養好的傷又勾了起來。本以為過些天就沒事了,誰知落雁灘一戰後身體早已大不如前,這幾天又忙着趕路,不得休息,這傷一直也沒見好。
一場截殺,傷了好幾個兄弟,他不放心,特地把他們留在泉殷,安排程老軍醫留下來照看,自己身邊隻帶了些傷藥。等其他人都去休息了,他才掩好房門自己處理。活血化瘀的藥似乎并未起到多大作用,胸口那處駭人的傷痕附近一大片青紫還未褪去。要是被宗烈、宗耀他們看見,定是免不了又要大呼小叫一番。從蒼州到臨興,一路千裡迢迢,蕭弘不想他們再跟着操心,便就默默忍了,什麼都沒說。
雪已經停了。京中的風帶着難以言說的濕冷,絲絲縷縷随着呼吸滲入肺裡,又惹來一陣悶咳。他已疲憊入骨,卻又難以入眠。借着窗外月光,蕭弘抽劍出鞘。寒光乍洩而出,長劍在他手中,猶做龍吟。這是臨别時養父贈與他的劍。随他征戰十一載,見過無數人的鮮血。當日北伐達钽,收複山河的誓言,如今卻不知何時才能得以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