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北境的凜冽寒風,京中四月的夜雨要柔軟得多。陰冷的寒意隻在不經意間絲絲縷縷地纏上身來,滲入血肉,透進骨裡。
“妹妹放心,隻要你拿到诏書就不會再有人死了。”
沈德啟說這話時的語氣從容而笃定。回想起來,往日不常見到他這般神色。他的承諾,沈郁離卻是一個字也不信的。天家無情。太子既然煞費苦心的想要名正言順的承繼大統,隻等他拿到天子退位的诏書,他們這些知道實情的定然都難逃一死。她會問,不過是因為這一問足夠天真,天真的足以讓人放下防備。
血水浸濕了她腳上的鞋子。四周的血腥氣随着雨霧彌散開來,濃得讓人難以呼吸。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董妙珠不知何時上前了一步,低垂着頭,扶住了她的手臂。沈郁離望了她一眼,向太子盈盈一拜,轉身在她的陪同下向北望樓走去。
北望茫茫渺渺間,鳥飛不盡又飛還。北望樓共五層,高九丈九尺,成九九之數。建樓之時正是遷都臨興之初,彼時山河破碎,風雨飄搖,這“北望”二字的由來不言而喻。
行至北望樓前,沈郁離定了定神,略微提高了聲音,“孫統領,請讓我進去。”
北辰衛統領孫鶴行是早年齊王府中家奴之子。偶然間被當時還是齊王的沈晟發現了武學天賦,從小精心培養,如今稱得上大内第一高手。北辰衛在禁軍十二衛之上,直接授命于天子。孫鶴行雖說是天子近臣,做的卻大多是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京中的高官貴胄表面對他客氣,背地裡隻當他是皇帝養的一條狗,既瞧不起又怕招惹到。
沈郁離卻覺得他更像是一柄冰冷而銳利的劍。皇帝說什麼,他便做什麼,不問理由,不管是非對錯。因為這種絕對的服從,皇帝對他也有着超乎尋常的信任。甚至有意提拔他接任空懸多時的龍威将軍一職。然而孫鶴行出身低微,且沒有軍功,加上丞相尹定坤等人在朝中極力反對,最終也隻得作罷。
從外面看不到樓内的情形。除了最頂層隐約透出些火光,其他四層都不見絲毫光亮。盡管如此,沈郁離卻知道孫鶴行一定在盯着北望樓四周的動靜。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随着“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沈郁離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太子和禁軍,擡腳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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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到北望樓中,馬上就有人在她們身後用石案堵住了入口。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
“公主。”
孫鶴行冰冷的聲音傳來。沈郁離眨了眨眼,過了片刻,才能看清樓中的景象。能被選入北辰衛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盡管如此,他們在雙方兵力相差懸殊的情況下護着天子逃至這裡,也經過了一場極為慘烈的血戰。周圍的北辰衛中許多人都帶着傷,孫鶴行也不例外。血從額角淌下來,幾乎染紅了半張臉,使得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了一絲森冷。
“帶我去見陛下和我父王。”沈郁離說着将手中盛着筆墨的玉盤遞給了董妙珠。
孫鶴行躬身一禮,一言不發地轉身帶她們向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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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走到頂層,就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從上方傳來。沈郁離擡頭去看,隻見父王不顧腿腳不便,硬撐着一瘸一拐的迎了上來。
“阿離,你怎麼回來了?!”
見到女兒站在自己面前,沈洵仍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日太子沈德啟假拟诏令詐稱二皇子沈德均與皇後及尹氏一黨企圖逼宮篡位謀害天子,以皇帝之名命百官入宮勤王。群臣一到宮中就被他借由嚴查叛黨的名義困于太極殿中。而宮外隻知宮裡出了亂子,臨興全城封城戒嚴,根本無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沈洵因病未能與百官一起入宮,得知禁軍封城,剛察覺到情形不對便被太子特派專人“請”入了宮中。魏王府典軍陳大勇、管事王忠和府中一幹人等也全部都被關押了起來。
沈洵行事低調,事事謹小慎微,在朝中的聲譽一向甚佳。沈德啟的母族昆甯潘氏已經沒落,他急于籠絡各方勢力助自己坐穩皇位,試圖趁機拉攏這個叔父。沈洵假意答應為他去做皇帝的說客,于是被帶到了北望樓中。他雖是見到了皇帝,卻也沒有脫身之法,隻得與皇帝一起被困于此處。兒子被餘敬恩的人劫持,自己又被困在這,沈洵本以為至少阿離還是安全的。萬萬沒有想到,他在信中一再叮囑叫她不要回來,不要回來,她卻還是回來了。不僅回來了,還不早不晚,選了最危險的時候。
“父王!”一見父親沈郁離便紅了眼眶,連聲問道:“京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哥哥呢?”
她這一問,沈洵又擔心起兒子,不由長歎了口氣,将她離京後發生的事情大緻複述了一遍。
聽父王講了事情始末,沈郁離更是憂心不已。本以為至少有哥哥在父王身邊照應,怎料哥哥竟被濟陽公餘敬恩的人劫持了。蕭弘奉命率軍南下平叛,到時兩軍交戰,哥哥作為人質隻怕是兇多吉少。這件事還要盡快讓蕭弘知道才行。
“阿離,你怎能這個時候回來?你回來,不過是多一個人陷進來而已。你怎麼就不能乖乖聽父王的一次?!”沈洵與皇帝被困于此本就已經心如火焚,此時此地最不想見到的人大概就是女兒了。
“父王就别怪我了。我回來才能設法将消息送出去。”
其實即便沈德啟沒有讓人帶她進宮,她也一樣要想方設法面見天子。太子如此煞費苦心掩蓋宮變的真相,知道實情之人定然不會太多。那與二皇子的首級擺在一處的是神武将軍王虎臣的項上人頭。太子殺他,必是為了掌控禁軍。由此可見,雖然左骁衛将軍馮元靖站在太子身邊,鎮守京畿的神武軍該是大部分還被蒙在鼓裡。既然如此,那便還有機會扭轉乾坤。
沈洵連連搖頭,“北望樓已被圍了個滴水不漏。如果真有辦法能送消息出去求援,怎至于在這裡僵持到現在?”
事情急迫,沈郁離無暇解釋太多,隻攙扶着父王的手臂懇求道:“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父王還是先帶我去見陛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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