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四月,正是桃李盛開的時節。漫天烏雲蔽日,斂去了幾分春意,一場大雨打落滿地殘花,皇城内外入眼皆是蕭瑟。
這幾日蕭弘傷勢一再反複,沈郁離跟着提心吊膽,幾乎寸步不離,直到情況稍微穩定下來才敢走開。一出廣甯王府,她片刻也沒耽誤,回府洗漱更衣,随後便命人備車入宮。京中一場大亂至今未能塵埃落定。除了蕭弘那險些危及性命的重傷,她最擔心的便是她姨母尹皇後。二皇子沈德均死于宮變,尹定坤犯上作亂以緻全族受累。皇帝雖尚未降罪于皇後,但如此接二連三的巨大打擊實在非常人可以承受。尹皇後将她視如己出,對沈郁離來說幾乎就是半個母親。她放心不下,早已想要入宮探望。
入得宮來,她卻沒有直接去鳳儀宮看望姨母,而是先去了建甯宮。皇帝仍病着,依禮她應當先去請安。跟着盧知年進了天子寝宮,再見到皇帝時,他身上已不見了當初被困北望樓時的狼狽,精神也好了許多,隻是面色仍然分外憔悴,從靠在榻上的姿勢能看出身體依舊癱軟無力,尚不能活動自如。風疾一發作起來極為危險,沈晟垂垂老矣,能恢複到這般田地已是不易。
以往每次她來建甯宮請安,皇帝都會讓人備下一些她喜歡的糕點,不忙的時候也會拉着她問功課,聊家常,就像尋常人家的伯父待侄女一樣。可親切之餘她總覺得他莫名的難以親近。父王常常提醒她君臣有别,天子面前當謹言慎行。除此之外,倒也不曾多說什麼。
“皇伯父。”來到天子面前,沈郁離躬身一禮,望着建甯宮中一成不變的擺設,又思及這場宮變的前前後後,心中忽而升起一股深深的悲涼。
沈晟招了招手,喚她近前說話。盧知年忙讓人搬了梅花凳來,又親自端來水果茶點,随後便退了下去。
想到兒時種種,再看如今天子蒼老的模樣,沈郁離心下不忍,輕聲問道:“皇伯父身體可好些了?”
沈晟點了點頭,道了句“阿離有心了。”一場叛亂,他一下子失去了兩個兒子。阿離入宮來看他,也算是這幾日來唯一讓他稍感寬慰的事情了。
“去見過你姨母了嗎?”他問。
“還沒。”
沈晟輕歎一聲,已經猜到她在想什麼。
“你舅舅的事情不會牽連到你姨母,她仍是大晏的皇後。放寬心,過會兒去看看她吧。”
聽到這一句,沈郁離心中懸着的大石才算落下。如今姨母失去了兒子又沒了母家撐腰,如果再遭責難,下場難以估計。她本也是想要為姨母求情的。
“阿離一會兒便去。”她說着從果盤裡拿了個橘子,剝開橘皮,又細細撕掉絲絲縷縷白色的橘絡,等都弄幹淨了才遞到天子面前。
沈晟接過來掰開,拿起一瓣放入口中。橘子就隻是橘子,沒什麼特别。隻是她很久沒有做過這種親近的舉動。恍惚間,仿佛眼前的又是許多年前那個梳着雙髻的小姑娘了。他老了,到了這把年紀,又經曆了這番巨變,才真正覺出了親情可貴。可惜沈晟子孫緣薄,子女大半都早夭于襁褓之中,順利長大的寥寥無幾。如今膝下更是隻剩下一個天生病弱的幼子了。
“阿離小時候就喜歡橘子,朕還給你剝過。你還記得嗎?”
“記得的。”說起舊事,沈郁離不由想起兒時無憂無慮的歲月,“皇伯父還教過我剝橘子。”
沈晟看着手中的橘瓣,似乎也想到了當年,神色戚然道:“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朕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身邊的人反的反,死的死,到頭來能陪朕說說話的都不剩幾個了。如今這宮中太冷清了,阿離以後常來陪朕坐坐吧。”
皇帝已是風燭殘年,聽他說起這些,沈郁離隻覺得字字悲切。她不知該如何勸慰,隻默默點頭答應。
“這次京中大亂,阿離立了大功。朕想來想去卻不知賞你些什麼好。可有什麼想要的?”
沈郁離認真想了想,“這可得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和皇伯父說吧。”
皇帝微微颔首,似是不經意般問起,“阿離何時學了弓箭?”
沈郁離搖頭一笑,随口答道:“以前偷偷跟哥哥學的。父王不讓我玩這些東西,我怕挨罰,從來不敢讓别人知道。”
皇帝沒再多問,話頭一轉說起了别的。
“阿離還在因為賜婚的事生皇伯父的氣嗎?”
沈郁離搖頭,“阿離不敢。”
“不敢?你從小膽大包天,有什麼不敢的?”沈晟說着又想起了從前,“記得你四五歲那年第一次爬上建甯宮前那株梧桐,非說要像雛鳥一樣學飛。一群宮女太監被你吓了個半死,最後還是朕親自把你抱下來的。”
皇帝一歎,“伯父不是不疼你。否則也不會特意将你封為公主,讓你以帝女的身份出降了。廣甯王手握重兵,伯父坐在天子的位子上,得保證他和咱們一條心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