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頌又一次賭赢了,是誰說她賭運不好的,她的賭運簡直穩的很。
這一次她賭什麼呢?賭李景曜不是個十惡不赦之人,她寫過檄文來聲讨他的罪行,也在一張又一張的朝廷邸報和官府告示的字縫中窺見一絲秘聞,彼時他們素未謀面,但她甘願花都一行。
火鉗再次動起來,阿頌的語氣前後沒有太大分别:“沒有什麼連累不連累,是我所願,誰也勉強不來,老師說,一家人不說連累不連累,也不說歉疚不歉疚,怎麼活都會互相虧欠。”
話至此處,蕭文廣那兩個認不認的問題也煙消雲散了,有些話沒辦法說明白,會顯得矯情,而且他們沒有到抱頭痛哭的那一步,或者說三個人誰也不是那樣的性子。
“那……皇上讓你們來是……”
“見哥哥,去歲登山封禅,認祖歸宗,新年随陽一行,在世的親人也算見全了,不必藏着掖着,也不必避諱什麼,見了就是見了,自此再沒有什麼話柄攥在他們手裡,我将是一柄毫無弱處的利劍。”
炭火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金黃的火焰藏在木炭裡,白灰簌簌地落,不多會兒木炭便消瘦了一圈。
“他希望為我所用的人離我遠遠的,又近近的,平素不必靠近,這樣他放心些,用起來也好用些,遇到事後這些人又都能為我、為我身後的他赴湯蹈火,他需要,又不完全需要。”
李景曜聽見那句“見哥哥”後有些觸動,又聽阿頌說起後來這些話,他和蕭文廣互看一眼,滿是苦澀。
沒有人打斷阿頌的話,她眼看着火盆,繼續說:“我出山時老師說自此我與花山的聯系隻在身死收屍,我隻帶了他們二人,一個大夫,一個殺手。杜寒英迎我還朝,在皇上的撮合下我與他結下姻緣,而我們也達成同盟,他對我知之甚多,目下來看,他不是敵人。宮中妃嫔無一人為友,皇子公主更是話不投機,侍奉不服,貴人不屑,于是皇上拼力擡我的身份地位,這樣的勢頭,那東宮我也不是沒有可能住一住,但我知道,鑒議院是最終歸宿。這便是我的處境。”
“你……”
“與我女兒紅,卻道師從憫蒼公,也不知是我生錯了,還是長錯了,總歸老天有些弄人了,可我怨不得老天,都是一樣的。唯有一點,”阿頌放下火鉗起身往門口踱步,似乎是腿腳有些發麻,“從前一切陰謀陽謀都蟄伏在雪堆裡,如今東宮空着,咱們的皇上要将這些雪堆清掃撥開,他開了頭,就誰也别想停下。”
“所謂,古人言,上好權謀,則臣下百吏誕詐之人乘是而後欺。”
這些話便是對着杜寒英她都沒說過,她又在賭嗎?不,她隻是憋悶這一陣子,想在這四面虎狼環伺、八方耳目衆多的地方說一說罷了。
“将軍問我的話我現在可以回答了,我不認二位,不認舅舅,也不認兄長,我希望二位也不要認我,從回宮那時起,我便隻是皇上的公主,和别人沒有關系,我不是我,我不知這樣說,你們是不是能明白。當然,方才說的那些話,出了這裡我也是認的,你們可以讓皇上知道,可以做任何事,隻求你們離我遠一些,因為我不想虧欠。”
老師說,一家人怎麼活都要互相虧欠。
老實說,我不想虧欠。
就像我不想坐在那把椅子上,看上去好像是因為我的身份封号地位,我隻想坐在蒲團上,因為自在。
“我今日來,不為你是從前的太子,不為你是兄長,隻因為皇上要我來,所以我來了,一如今日,從此後,隻要我在花都,都會是這樣。”
她背對着李景曜和蕭文廣,日光打在她身上,又從她周身擠出一方天地來,繞過她抵達坐着的兩位跟前——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可是……”李景曜聽明白了,但他放心不下,總要再多說一句,阿頌卻讓他往外頭看:“對面的那棵樹上有個人,看得見嗎?”
李景曜歪着身子往那頭看了又看,蒼松翠柏,雪頂蔥郁,就是不見什麼人影。
“我這個人雜學,什麼都不會,又什麼都會點,我足夠自保,但求二位也要自保,一生長着呢,活着最好,當然,和将軍的往來難免多一些,抱歉了。”
話及此,李景曜沒再說什麼,蕭文廣也沒說什麼,他兩個除了阿頌也沒什麼好惦記的,若是阿頌也不需要,他們就真的輕快了。
可真的不惦記嗎?
李景曜起身往書桌旁走,說着:“如此,時候不早了,公主還是早早啟程回去的好。”
他磨墨潤筆翻找出上好的宣紙揮毫,是四個字——歸于自然。
又取出過年時候寫“福”字用的紅紙,又是一個雙喜。
李景曜将兩幅字裝好走出門遞給紅尾,站在門外往那棵樹的方向看,阿頌和蕭文廣也跟着走出來,小院偏安,在此處,芳華是過往,碎銀做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