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藥廬,關閉的窗牗,即将遠離卻又被拉緊的我和他,之間像是被看不見的彈力連接。
我回身看他,看他用沒拉我那隻手緊緊捂住嘴,眼睛瞪得奇大,睫毛一顫一顫,眸底波光碎紋流顫,如同被投入巨石。
無形的時間流過。
他再沒有其他動作。
這家夥到底吃錯什麼藥了?
我終于不耐煩地擰眉,銳利的眸光與他一刹交接。
他卻是猛然将手一松,順勢還後退兩步,仿佛我真是什麼洪水猛獸。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特像去江月樓的客人,遇見了被逼良為娼的清純姑娘。
“你……”你沒病吧?
我真的費解,甚至想大罵他一頓,但才開個頭就住口了,我聽見安靜的空氣裡,傳來他如蚊的細聲:“我是說,想,想……”
捂着嘴的手變作虛虛握拳,薄唇輕啟,目光低垂,不肯與我對視,白皙臉頰似有煙霞漫過。
下一瞬,他驚愣擡頭。
因為我已經把頭湊到他眼底,從下方與他對視。“你到底要說什麼?能不要像個小姑娘一樣嗎?”
如果是平時,我一定會摔門走人。此刻卻不知為什麼,比平常多出兩倍耐心。
隻想聽清他那一句“離近些”是什麼含義。
“我想…和小冷你做朋友,再沒有暗中使絆,刀劍相向!”
他終于鼓足勇氣,視線堅定,深藍的眼波底像有金沙閃閃發光。
我呆了呆:“像和油桃那樣嗎?”
“也不一定是那樣,但至少……”後面是一大堆他用來解釋朋友的名詞,我因為太煩,沒有仔細聽。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變得不順眼起來。
白鳳的解釋,被我一腳踢翻藥爐戛然而止。
陶泥小爐碎作八瓣,沉淪在零散的黑藥渣中,滿屋子都被它散發的一股苦澀味道填滿。
我狠狠别過頭,不想看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身後門扉被猛地沖開,魚書化作陣風,嗷地撲到碎片前,拾了滿手心,顫抖質問:“高小冷,你非要害死我是不?!”
他低頭拼,藥爐将将有雛形,便又嘩啦散碎,屋裡滿是他的崩潰:“啊,怎麼辦,新先生本來就嚴厲,這裡就一個藥爐,回來發現肯定剝我皮……”
我在他的碎碎念中提步向外走去。
魚書從後問:“你幹什麼去?别忘了墨鴉大人不讓你離開這裡,拜托你行行好吧,害我還不夠慘嗎?”
“我不走,院子裡曬太陽還不行麼?”
我挑了塊壓藥材的大石頭坐下,仰頭望天。天還是挺藍的,時不時白雲飄過,陰影一次次把我埋住。
“阿嚏——”
我僵了僵身子,沒事人一樣蹭蹭鼻子又放下。
外面其實還挺冷的,我穿得單薄,身上一圈圈繃帶根本不抵什麼事兒。
但是待在那個藥屋裡讓我窒息。
魚書沒多久從我身邊路過,他說有一批新藥到将軍府了,他去清點。
說是這麼說,卻又在我旁邊磨磨蹭蹭不走。
“有話說有屁放。”
“哇你一開口就這麼兇,小心将來白鳳喜歡上别人!”
他不提還好。
我嗖的一下站起:“你是沒有别的話想說了嗎?我最近少了殺人放火手正癢,不介意拿什麼練手。”
陰森目光滑過魚書的脖子,成功叫他一激靈,捂住自己:“我我我不就說笑嘛……”
“呵呵,說笑?你知道我有多煩這句嗎?他那根本不是喜歡,而是——”
我險險住口,一屁股坐回去,驚心動魄地眨眼。
我特麼到底在說什麼!
“是什麼啊?我見他挺喜歡你啊,還抱一塊,你不知道吧,其實上次那蜜餞……”
魚書在我背後喋喋不休。
我猛地一擰頭,差點給他吓坐地上。鑒于我表情兇殘,又舉了一塊磚頭,他立即合十求饒:“别别動手,我是友軍啊!”
“再提他,信不信現在就宰了你?”
“信信信,我不提,我出門去了,行吧?”魚書利落地爬起就走,好像還需要扁擔、筐子什麼的,折騰了一會才備齊。
但他又站我旁邊不走。
飛快說一句:“剛才是我錯怪你了,原來那藥爐是白鳳踢翻的,他都和我說了。”
在我有什麼動作之前,他近乎跳着腳彈起,飛快地逃了。遲來的磚頭也窮追而至,可惜,砸了個空,從門扇間穿過。
我維持着抛磚的姿勢久久不動。
怒氣的體溫因為冷風吹過,徐徐化作一個噴嚏,我冷得搓搓手臂,卻因為不想回去,而天人交戰。
身後腳步一瞬靠近時,我想回頭已經晚了。
暖暖的溫度覆上來,還帶着被太陽曬過的清香,白鳳道:“你這樣又會風寒的。”
好一個“又”字。
已經近乎變相承認,那天在小醫廬裡陰差陽錯接待我的人是他了。
我掀開他從後披上來的棉衾,一把怼回他懷裡:“留着你的濫好心去幫幫其他人吧,比如說,你的好朋友,油桃?”
特意在“朋友”倆字上加重,我看見他不贊同地擰眉,心下更是一哂。
往醫廬那邊去了兩步,複又回頭,利落道:“上次風寒時認錯了人,多謝你照看,我高小冷不愛欠人情,日後必将找機會奉還。還有……”
“踢翻藥爐的事用不着你頂包,一人做事一人當,等魚書回來我會和他解釋明白。”
“小冷……”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我已經進屋,将他的話用門扉阻隔。
然後…看着一地的藥爐殘片沉默。
說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是壞掉的東西要怎麼辦?難道等醫廬的先生回來,和魚書一塊被打手心嗎?
呀額~不要!
高小冷暗殺功夫獨步天下,幾個月裡血雨腥風,早已成熟冷漠,才不要像個稚兒被打手心!
身後門扉嘎吱阖動。
眼角的餘光裡,靠過來白鳳的衣角。
“魚書原想讓你來修繕藥爐,但我猜你未必肯願,這才同他說是我打翻的。”
我抱臂垂視殘片良久,忽而側眸似笑:“你是想說,其實你隻是為了幫魚書的忙,叫我别自作多情?”
合上窗牗的房間内光線發暗,我在他清透的眼中看見了自己冷漠鋒利的嘴角。唇很紅,眼底卻是冰冷中暗藏餘火,整個人半掩在黑暗中。
每一句,都堵得叫人說不出話來。
如果,他就此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