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赫納确實很高興。

它收束起所有會讓人類感受到不适的怪異形态，包括那些血肉模糊的消化道一樣的走廊内壁以及布滿金屬血管的船艙休息室，努力将自己調整成正常星艦的狀态，像一隻黏糊糊的小狗那樣在男人的意識海裡跳踢踏舞。

當它撕裂虛空、徹底降臨在現實的宇宙中時，已經變得像模像樣。

起碼不再像一頭惡心的吞星級異種那樣讓人毛骨悚然幾欲作嘔。

很難評判這一大坨玩意兒到底是屬于鋼鐵機械還是血肉生命。

它無法被肉眼窺見的艦身向着虛空延展，投射下鋪天蓋地的透明陰影如同巨大的手臂那樣，幾乎将整個S713星球籠罩在懷中。

“卡蘭，卡蘭！我點了個舉報。”

它在意識海裡興高采烈地同男人溝通。

它們是一體的，大部分時候共享思維、視覺、觸覺、一切感官：“我通知最近的聯邦巡邏艦，說S713存在大量非法的人口和異種污染物買賣。”

“雖然聯邦是依托答辯，但是我還在這條消息裡夾了兩個病毒，他們一定會氣炸了并且沖去S713徹底搜查。”

不存在的小狗尾巴搖得飛起，小狗想要主人摸摸頭：“誇誇我，卡蘭。快誇誇我。”

“謝謝你，法赫納。”

穿黑衣的男人——卡蘭笑出聲來。

很多時候他的情緒表達依舊偏人類化，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自己的星艦進行意識溝通。

雖然外表完全翻新，但他的星艦本身黏糊糊的人格和數百年前一樣，絲毫未變，隻是在表現形式上更人性了。

當他進入法赫納，這艘龐大的怪物浮現出無數的眼珠，鑲嵌在看似正常的走廊牆壁上，随着對方的步伐而骨碌碌轉動，緊緊貼着卡蘭打量被他抱在懷裡陷入昏迷的新乘客。

“好喜歡呀。”

一萬道聲音說，像是許多人的竊竊私語。

“好喜歡呀，有新的人類登上法赫納啦。”

“好喜歡呀，是活着的人類。”

卡蘭完全無法壓抑住笑聲：“你會吓到人的。”

他說：“我們的新乘客如果現在睜眼，說不定會被吓得轉身跑下船。”

于是那些滴溜溜的眼睛停止了打轉，悄無聲息地融入牆壁中去。

狗狗艦左敲敲右錘錘地修整它的船身，避免一個不留神，那些肉瘤和血管糾結成一團冒出來。

它興奮到整個艦身都在顫抖扭曲，那些無限延申的帶着惡心色彩的觸肢一會兒纏繞起來，一會兒又松開。

“才不會。”法赫納說，它的詞語庫不知道連接到了什麼奇怪的地方。

“我們遵循綁架代替購買的原則，進來就不會再放出去啦。”

卡蘭為這驚悚的表達沉默了一秒，真心實意地道：“你該更新你的語言庫了，我嚴重懷疑它的準确性。”

星艦哼哼着替對方打開不規則通路，不受空間的束縛，在兩步之内将人送進休息艙。

“如果你準備好了——”卡蘭看了一眼室内的環境，給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評價。

這個房間看起來窗明幾淨，一切不和諧的因素都被法赫納錘進了牆裡，沒有扭曲亂爬的觸手，也沒有一串串淋巴結似的瘤子。

有裝飾性的窗體、樸素簡潔的床頭櫃、明亮的牆壁挂畫、寬大的床和柔軟的床上用品，簡直像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星艦會客室。

“那我就喊醒我們的睡美人了。”卡蘭邊把對方放到床上，邊說道。

“喊醒他吧，喊醒他吧。”一萬道聲音說。

一張長腳的茶幾跑過來，頂着一堆茶壺和茶杯，停靠穩當後觸角變成了滾輪，卡蘭假裝沒看到這小小的破綻。

他坐在床邊，将手覆蓋在對方的面部，像是裝模作樣念咒語那樣輕聲說：“睜開眼睛，讓我們去航行一番吧。”

這台詞說到一半他就把自己給說笑了，法赫納也嘿嘿地笑起來：“是波旁夫人說過的童話故事呀，你還記得呐。”

随即它便噤了聲。

因為躺着的人已經睜開了那隻金棕色的眼睛，看起來還有點搞不清狀況。

黑衣的男人，卡蘭，他的精神觸須輕快地收回，完美結束了這次喚醒服務。

他看着自己那價值兩百九十裡瑟的貨物從一臉茫然迅速進入警惕狀态，試圖以最快的速度從柔軟的床上爬起來，于是好心地伸出一隻手，将對方輕而易舉地摁回去，沒讓他下床。

“先别忙着起床，”他說，帶着好心情的笑容：“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卡蘭。你現在正身處于我的星艦上。我該怎麼稱呼你？”

二百九十裡瑟緊緊地盯着他，胡子拉碴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眼睛轉動着警惕地打量四周。

一臉又糊塗又兇惡的表情。

但所有僞裝在卡蘭的面前都毫無用處，他“看見”人的緊張和抗拒情緒就像閱讀一本攤開的書那樣簡單。

對方以沉默對抗了半晌，縮在床鋪的一角。

于是卡拉好脾氣地又重複了兩遍問題：“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和平平無奇的面貌不同，他的聲音着實好聽，溫和又舒緩，帶着難以形容的韻律。

仿佛陷入了某種迷茫，緊緊躲在床榻内側的人盯着他，最後慢慢地回答了提問。

“朗。”

對方報出一個簡短的名字，沙啞的嗓子聽上去好像一個世紀沒說過話似的。

卡蘭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算是接受了這個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