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茨閉了一下眼睛。
橄榄綠被隐藏在淺色顫動的睫毛下,等他再睜開雙眼,那瞳孔中泛着一點冷肅的氣息。
“你說得不對,是Ignis的指揮官沒有聽取部下的勸阻,欺瞞了所有人,做出專行的決斷,藏匿起自己的舊識。”
“所有士兵并不知情。”
“海因茨·霍爾曼。”
伊蓮娜很少直呼自己長官的全名,首都星出身的她比這些來自偏遠星域的人更能理解,這一舉動意味着什麼。
“霍爾曼家族會被牽連,您的叔父霍斯特這次也無法保住您了。”
“隻是申請重審舊案,就令您左遷至此,科學院絕不會允許二度背叛。”
“美麗的長官,這算什麼背叛。”
神出鬼沒的野狗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冒出聲,吓伊蓮娜一跳。
在此之前她确定切斷了多餘的隊内頻道,不知為何對方采取非常規手段硬是擠了進來。
原本二人對線的通訊頓時變得有些擁堵。
安德烈笑嘻嘻的,好像覺得眼前這一幕挺有趣。
“傻子都知道第五軍的那群小笨蛋不會掀起叛亂,您就一點不好奇背後的故事和被掩埋的内幕?反正我是好奇得要死。”
“您猜猜看,聯邦為什麼要咬着第五軍窮追猛打?”
左一個傻子又一個笨蛋聽得海因茨太陽系直跳。
“滾出去!”
他說。
“我不好奇,我更關注自己和自己長官的生命安全。”
在某些時刻,伊蓮娜的冷酷理性遠遠超越憐憫心。這個世界上可憐的人太多,她無法逐一拯救,隻是攀爬在浮木上别掉入水中,就已經消耗了大部分人的力氣。
她注視着自己世家出身的長官一次又一次提交審查請求,無數次徒勞地往返在軍事法庭和檔案所之間,低頭請求所有能夠攀附的關系,得到的都是拒絕,以及一紙調令。
聯邦原本想将對方安排去最危險的前線,是老霍斯特讓出的足夠多的利益,才保全下這位死心眼的繼承人。
臨行前的深夜,她偶然路過對方的辦公室,那裡已經收拾得空空蕩蕩。
用盡了所有辦法也沒能翻案的男人趴在桌上,哭得悄無聲息。霍爾曼家族的卡特站在對方身邊,同樣的綠眼睛遙遙看過來,精準地鎖定了隐藏在陰影中的女人。
那位新任家主舉起一根手指,對着伊蓮娜溫和地笑一笑,比出一個“噓”的無聲口型。
她站在拐角處看了一會。
然後轉身離去。
“沒人有功夫陪你玩遊戲,安德烈下士。”
站在命運道路的分岔點上,伊蓮娜不得不承認,海因茨是被她劃歸到家人範圍中的特例。
他們之前沒有任何愛情,也不會萌生多餘的濾鏡,隻是比一般的主副搭檔多了點默契——全靠她跟在後面收拾自己長官的爛攤子。
“您退縮了,伊蓮娜士官長。”
安德烈的聲音中,嬉笑的成分漸漸淡去。
“或許您在早年間擁有過無可匹敵的勇氣,我現在卻很難看到它的影子。我聽說您早期的仕途并非一帆風順,但曾經的您碰得頭破血流也要在男人的戰場上争得一席之地。”
“可您眼下在給他當保姆和秘書——我看不出這同您的志向有任何關聯。”
野狗的嘴真的惡毒且刻薄,吠叫出的每一聲都滴落毒液。
“所以他才三十多歲還保留着那份無用的天真,以為這個世界僅憑公平和正義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也正是因為這樣,三年以來他都沒有徹底紮根于Ignis的駐軍基地、摁平那些本該言聽計從的士兵。”
“你們在做着有朝一日和平返回首都星的舊夢。”
“而在我的家鄉……”
安德烈停頓了一下,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遠處停滞的兩台機體,再度咧嘴笑起來。
“女人如果想生存下去,要比男人更殘忍兇狠。就算你詢問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對方也能夠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和槍子:這個宇宙本就是不公的,不懂得争搶的人永遠隻能仰仗他人的同情心而活,而她們不要那樣的命運,所以她們同樣追逐權力而去。看看礦星137的居民,他們一生都要在這裡掘礦,面對死亡如同溫順的羊群。”
“您一度跳出這個怪圈,卻又自己回到圈内。”
“你是野獸嗎?”
海因茨冷淡地開口,并未因越級的指摘而勃然大怒。
“你的論調很像披着人皮的獸類。”
“我是您的小狗呀,汪汪。”
安德烈大笑着回答,這句評語在他看來更像一句贊美。
“野獸才能活得長久,道德情操高尚的第五軍隻能迎來自己人的背刺。您不會以為坐在這裡,翻盤的契機就會從天而降落到自己頭上吧?”
“猜猜看,如果逃避有用,您的舊友為什麼不跑了?”
“因為他想明白了。”
棕色的眼瞳看上去仿佛食肉型猛獸,安德烈仰望天空。伊蓮娜和海因茨也順着那視線看去。
“我們的老好人艦隊指揮官開始理解這宇宙的規則,退讓隻能迎來更大的禍患,你不能撕碎災厄,災厄就将撕碎你。”
仿佛為了回應他的話語,原本盤旋不下的艦隊群開始緩慢降落。
它們沒有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