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坐在原地沒有動。

“這不可能。”

她說：“所有人都知道，潮汐不會受到人為活動的影響，它們以阿卡夏裂隙為依托，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否則也不會如此難以預測。”

“你知道自己姓氏的由來嗎？”

一直默不作聲的卡蘭突然開口，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安靜的星艦主導者平時太過缺乏存在感，隻是坐在那裡，就像是即将融入陰影中的平面畫，仿佛同萬事萬物隔着一層薄膜。然而一旦他發出聲音，人類又會很快被這突兀且不合理的景象所吸引注意力。

“亞曆克斯·R·馬普茲，這是馬普茲科學院最初創建者的全名。”

他看着對方皺起的眉，輕飄飄地将這個看似毫不相幹的話題繼續下去。

“最初他隻是科研機構的總負責人兼投資者，但随着新一批深空探索船的投入使用和在役武器的不斷疊代，這一單位迅速同舊帝國的許多老派世家達成了進一步的合作。”

現在會談的性質變為真心話大冒險，好像每個人都在試圖抖落出一點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東西。

側頭注視着同伴的人換成了朗。

“運作模式被迅速颠覆，亞曆克斯連同他的研究員把帝國的一部分剜出來，分離成為獨立的項目。”

科學院，或者說監判院最初的擁有者，是亞曆克斯·R·馬普茲以及其背後的格魯薩财團。

在人類移居至太空後，掌握着最新技術的巨型壟斷企業迅速打破舊地的概念，以超越國家的規模蠶食侵吞。

格魯薩·馬普茲深空航行技術公司位列其中之一，背後的格魯薩财團大量搜尋、收購新探明的能源星，很快便以難以阻擋的勢頭在一衆競争對手中站穩腳跟，然後又向着艱難維持平衡的政體伸出手臂。

他們打破的不僅是法律的邊界，更有道德的邊界。

新型人類在這一時期誕生，甚至比法赫納投入運行的時間更早。

或許最初，亞曆克斯還存留有部分人類的品性，證據就是第一位誕生在人造子宮中的嬰兒由他親手撫養長大。

“在你們之前，新型人類便已存在，最初的人工造物獲得了一個相對正常的成長環境。”

“然而随着初代星艦法赫納的理論與框架逐漸成型，以及人類對阿卡夏裂隙的挖掘進一步加深，這位……伊甸園中的亞當同他的造物主亞曆克斯·馬普茲發生了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原因已無從查證。

想要從阿卡夏的紛纭記錄中找到并閱讀它們，閱讀那些與自身相關的部分，所消耗的能量龐大到難以想象，卡蘭差不多要做好賠上自己和整個法赫納的準備。

但他大概能夠理解導火索形成的條件。

“已經涉足政壇的馬普茲，想要進一步鑿開裂隙，讓黑色的血液源源不斷地湧出。人們将其所在的機構統稱為監判院SSS，但很少有人會記得，監判院的全稱是深空技術監管及申請許可判明研究院，Supervise, Sentential, Scientific——和現在的科學院完全是一脈相承的取名風格。”

笑着搖搖頭，似乎覺得這是什麼有趣的觀點，卡蘭連歎氣聲都過分輕盈。

“貪婪的人類啊，發現了太空時代的黑金。它們取之不竭，看似毫無代價，是最寶貴的燃料。它足以作為劃時代的新能源，讓所有的武器和探索飛船全都更新疊代一遍。”

“裂隙本身帶有足夠大的吸引，不受常規意義上物理法則的束縛，連時間都是亂序的，觀測它的人終将被深淵所迷惑。”

朗的喉頭動了動，像是想要說些什麼，但直到最後也沒有打斷同伴的話語。

他隻是握住卡蘭的手，讓那輕輕點擊在桌面的手指，叩入自己的掌心。

“而那些污染物同樣呈現出奇異的特性，處于穩定和不穩定之間。在感染有機物後，會在極短的時間内令感染對象進一步展現出變異的特性。”

“你看，人類所追求的事物自始至終都不曾改變，财富，權力，以及永生。我記得在那個時期，許多深空基地應運而生，監判院擁有太多座自己的秘密實驗室，研究員希望它們成為太空中的黃金鄉，流淌出撫平生老病死的不老泉。”

僞裝成棕黑色的眼睛溫和地注視着所有小獵犬，既沒有激烈的恨意，也缺乏必要的愛護。

“如果潮汐能夠被觀測到，那麼它們必然也是可以被加以利用的。”

“帝國有段時間會流行一些誇張的廣告。”

像是在從陳舊的回憶中翻找着什麼，卡蘭的眼神落在很遠的地方。

“——‘金色的伊甸園，永葆青春的不老鄉，AD330讓您無懼衰老與疾病’之類的。不僅僅是監判院的附屬機構，其它派系也試圖從中分一杯羹。大部分人很容易會相信這些東西，他們認為既然太空已經被征服，那麼死亡和戰争、饑餓與貧窮在未來同樣是可以避免的。”

“我覺得很有趣，人類面對着主宰自己命運的帝國與壟斷巨頭感到絕望，卻又指望這些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創造出一個平等的烏托邦。”

“亞曆克斯·馬普茲不會走下來，他不會砸斷親手搭建的金字塔的基石，讓自己降為凡人、行走在大地上。”

“所以他同自己的‘孩子’爆發了激烈的争吵。”

卡蘭的眼睛中帶着一點平靜又柔和的悲傷，這是他很少表現出的情緒。

仿佛有什麼與他相連的事物曾因此而流出血來。

“在那之後，所有誕生的新型人類都不再擁有正常的成長環境，他們身負或多或少的缺陷，被當作單純的研究物對待——畢竟，一個擁有極高道德的實驗品實在是太過令人頭痛。”

“所以如果聯邦繼承了這樣優良的傳統，試圖對現有裂隙進行進一步的深挖，我絲毫不會感到意外。”

他緩慢地将話題牽引回原地，不讓這些突如其來的龐雜信息把所有人沖走。

“畢竟，沙瓦勒的瘋王曾經就阿卡夏的人為擴張一事，同監判院産生過無法調和的沖突。他試圖掘斷整個監判院的根基，在一定時期内縮小針對裂隙的開采範圍，并封閉大多數危險性過高的深空區域。”

“你的名字是卡蘭？”

塔娜突然出聲，像是想要站起身來。

她也确實這麼做了。

朗幾乎是本能地将同伴往身後攔了一下，這個動作的庇護性質太過明顯。

獵犬領隊因此露出一個無語的表情，很難在她身上看到如此人性化的一面，但她确實被噎了一下。

“我沒打算做什麼。”

塔娜冷淡地說。

“你的保護欲可以收一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