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伸出一隻手,在獵犬想要夾起心理上的尾巴時,有力地摸了一把D108的腦袋。
對方的身高比朗矮上一點點,這是個不用太費力的動作。
“有别的事情想問你,除了代号之外,你有其他名字嗎?”
剛剛因為“想問你”這句話而升起防備心的D108愣了一下,然後陷入沉默。
這是個從未有人問過他的問題。
也沒人教他應該如何作答。
最終年輕人隻是閉緊嘴巴,搖了搖頭。
“和法赫納一起,想一個吧。”
放在他腦袋上的手沒有移開,那隻金棕色的眼睛裡帶着溫和的情緒。
“人類不該隻有代号。每個人都有名字,這樣你的同伴、朋友,和未來的家人,才知道如何呼喚你。”
心髒因為難以理解的原因,湧起巨大的空洞感和悲傷。
D108搖搖頭,又搖搖頭。
“我……這不符合規定。”
下一秒,那粗糙的手指一點沒客氣地扯動他的臉頰,黑發的男人還嘣地彈了彈他的腦門。
“别想那麼多。我讓你想,你就想。”
不得不說,在朗半笑不笑的時候,他的表情看起來還是挺具有攻擊性的,活像一些大型掠食動物。
“我是綁匪,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聽綁匪的話。”
“你不要欺負他呀。”
法赫納小聲說,星艦的機械手臂飛快地裹住對方,把愣愣的D108抱在懷裡,還去摸一摸被彈紅的額頭。
“他很認真的,會當真。你和卡蘭才不是綁匪,你們是最好最好的人。”
“我剛告訴他是你在菜單上添加了小蛋糕,你要尊重我的努力。”
朗實在沒忍住。
卡蘭說得沒錯,法赫納和D108确實相處得很好,他們已經成功地玩到了一起去。
一旦理解了自己所面對的隻是人工智能,而非鬧鬼,在異常環境中長大的獵犬便順利接受了新同伴。他的生活背景和常人不同,被當作武器培養的年輕人反而不那麼排斥一艘會吵會鬧的飛船。
“等你有了名字……”
看了一眼自己的伴侶,在得到輕微的颔首示意後,朗的目光重新轉向貼貼在一起兩個小朋友。
“我會帶你去Ignis轉一轉。”
男人溫和地說:“塔娜暫時将你的指揮權移交給我,你需要見一見各種各樣的星球,也見一見其他的人。”
“我們想很快的!”
在D108做出回答之前,法赫納已經搶先一步開口。
星艦發出吧嗒吧嗒海豹拍肚皮的聲音,那些荷魯斯之眼在咕噜噜地轉,活像是被人順着毛捋的大貓。
它的語氣裡帶着老成,仿佛對這種事情充滿經驗。
“嘿嘿,這很好呀,這樣你就可以出去玩啦!”
卡蘭擡起了頭。
在人類感受不到的地方,龐大的飛船舒張艦身。
千萬張嘴和千萬隻眼睛都在看着自己的主導者。
“卡蘭。”
法赫納輕聲呼喚。
和活潑好動的語氣不同,這超出人類聽力範圍的呼喚聲空靈又遼遠,由無數的竊竊私語所組成,回響在彼此的身體裡。
“等一切結束之後,我可以帶走他嗎?”
血肉黏連的外側船身上,數不清的人類的臉龐浮動又隐沒,無限鋪張的臂翼流淌出迷幻色彩,在缺乏光線的深空中和黑暗融為一體。
所有的眼球都在追尋着同一個答案。
“你留下了朗,而我想帶走D108——我會為他想一個好聽的名字,這樣他就屬于我了。我能這麼做嗎?我想這麼做。”
“我們聊過類似的話題。”
星艦的主導者沒有生氣。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和自己的半身都處于完全的異化狀态,但他有成年人根深蒂固的道德感作為約束,即便這稀薄又不健康的道德感在阿卡夏内滾過近百年後已經所剩無幾。
“在問我之前,你為什麼不詢問D108本人?”
而法赫納則更像一個孩子。
孩子的喜愛和憎惡都是純粹的。
太過無暇的愛有時會化作傷害,即便他們的初衷源自于善意,即便他們的本心隻是想留下某隻美麗的蝴蝶,但被釘在标本匣中的昆蟲将再也無法翕動翅翼。
所以他作為家長,需要為自己的星艦套上一層限制。他知道法赫納一般會很好地忍住這樣的欲望,然而在遇到太過喜歡的東西或是人類時,星艦又會克制不住地小小試探一下。
“因為你知道他會害怕,會逃開。”
淺色的眼眸垂落,卡蘭停歇在裂隙間的本體撫摸着自己的另一半。
“在墜入阿卡夏之前,你曾不顧一切地試圖将我送走,甯可自己留在永無盡頭的空虛中也不願身為主導者的我陪伴在你的身邊,這樣的決定源于你已理解人類的痛苦。”
“你也曾為那些死去的實驗者而恸哭,在獲得自我之前就已經觸碰到碎裂悲鳴的靈魂。”
他的半身是有史以來的第一艘星艦,擁有不完整的人格,也沒有任何既定的樣本可供參考。
同調建立後,法赫納的交流對象大多數時候隻有他,更多的時候會作為毀滅性兵器出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也是他們别無選擇的過去。
故而對方喜歡人類,但在面對無法回避的死亡時,又會體現出一點機械生命體所特有的冰冷理性。
人們總是寄希望自己的造物博愛且穩定,在學會行走的同時像成年人那樣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但這隻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荒謬企盼。
沒有事物可以一蹴而就,沒有任何一個生命可以跳過成長的步驟。數據庫裡的知識隻能成為累積素材的一部分,在觸摸到小心翼翼的手臂前、在被抱在溫柔的懷中前,生物無法準确地想象心髒快速跳動的感受和流出的淚水。
這些需要自反反複複的教導與重複中所獲得。
傾注了愛意的土壤才能培養出愛與道德,惡意的灰燼隻會讓剛萌生的意識劣化凋零。
現在卡蘭有了足夠漫長的時間,他會慢慢地同對方訴說。
相似的談話将進行不止一次。不僅僅為了讓法赫納對活着的生物有一個浮于表面的理論性認知,而是要讓和人類擁有着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身體構成、壽命時間的一方真正托舉起與生命相伴的重量。
“雖然我的理解也說不上正确,甚至有時候隻是在重複他人的話語——但愛不是痛苦的附庸,法赫納。”
星艦的主導者眼眸垂落。
他正看向自己的人類。在D108害羞地笑出來時,朗再度摸了摸對方的頭,這一次的動作變得輕而溫柔。
小獵犬安靜了一會,然後在那樣的觸碰下閉上了眼睛。
“愛是希望對方自痛苦中重新站立起來,走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