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歸功于對方在颠覆了原先的統治政府後,立即着手銷毀之前留存的私人記錄的舉措,僅有一小部分保存在維塔大君手中的漏網之魚,由塔夫塔爾礦業集團花大價錢進行了秘密收購。
所有公開于網路上的視頻,幾乎都是一些這位反政府武裝領導者的演說片段,并且還被帝國翻來覆去地删。
不得不說,卡特·霍爾曼在下決定粉碎拿到手的東西前,猶豫過很長一段時間。
并非因為貼在那枚物件上的标簽令人浮想聯翩,而是這樣一桶混雜着醜聞實證的污水,足以将勢頭迅猛的革命軍澆得爬不起來。
商人在投資時總會看重回報率,一頭不受控制的怪物與敵人無異。三千億裡瑟砸出的武裝力量,如果不能帶來百分之二百的利潤,将等同于最大的失敗。
這筆資金掏空了霍爾曼家族近一半的家底,比賬面上的單純數字更為麻煩,因為它們是流動資金。所有身價千百億的資産家在統計财産時,都會将實體産業和一些無法快速變現的不動産算入其中,而真正能夠挪出如此雄厚現金的人,實在是寥寥無幾。
面對卡蘭的壓制,面上不顯山不露水的家主将實話隻說了一半。
他确實于離開前毀去了所有留存記錄,也沒有點開内容看,但這一決定不完全歸功于霍斯特的話語。
畢竟人類沒有前後眼,也無法推算未來,總覺得一切尚未完全脫離掌控的小霍爾曼,根本沒來得及将霍斯特的意外離世納入考量範圍。
他隻是在叔父結束交談、告别自己的主宅後,随手翻到了一段點擊量不算低的訪談視頻。
比利大君的星球剛落入革命軍陣營不久,便有嗅覺靈敏的記者對這行迹難以捉摸的領導者進行了預約采訪。
畫面中的阿方索比現在要年輕一些,眉目間含着溫和的笑。
當被問及個人想法時,長相出衆的将領想了一會,手指交叉着放置在桌上。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遇到許多難以忘記的時刻,而我的獨特時刻起源于一份标簽。”
“塔夫塔爾的識字率是一項亟待改善的狀況,大部分居民缺乏接受教育的途徑,也沒有相應的教師能夠承擔這一責任。我曾經因為生病而失去視力,為我請治療師的人在我的房間中留下了一些貼着标簽的藥品制劑管,我摸到其中了一支。”
在不談論一些血腥鎮壓的話題時,這位革命軍首領更像一名合格的政客了,聲音不疾不徐,配合着最具有說服力與蠱惑力的節奏,溫柔又悅耳。
“手寫的字體,帶着細細的凹痕,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文字,這就是語言。”
“當人們談論思想與立場,往往會忽視認知所起到的重要性。大部分塔夫塔爾人對于不公與苦難的理解是缺失的,因為他們習慣了日複一日的生活——這樣的馴化隻需要短短的幾十年。在舊帝國分裂、新帝國接管塔夫塔爾前,上上一代和上一代原住民的識字率其實與其它星球無異,但維塔大君隻用了極短的時間,就令曆史出現了難以想象的大倒退。”
“現在留下來的年輕人與兒童,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拼寫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的姓名。當準确地表達并描述一件事物都成為困難時,你不能指望他們可以用精準的語言和毫無差錯的邏輯,向生活在舒适圈中的人講述自己的苦難。”
“所以窮人和弱者是發不出自己的聲音的,因為他們連訴說同一種語言、掌握着同一種發聲渠道的資格都不具備。”
“您在來的路上遇到過那些孩子吧?他們不會說通用語,隻是笑着咿咿呀呀地圍上來向陌生人讨要一份食物。他們要如何向您這樣一位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傾訴自己的境遇呢?在超過四十度的高溫中連續勞作十六個小時以上,是每一位塔夫塔爾人必經的生活;患病時躺在街道上等待死亡,是每一位原住民超過三十歲之後無可更改的命運。”
“所以您僅僅會覺得那些髒兮兮的笑臉和含混不清的話語顯得可愛或是愚昧,卻不會将他們當成與自己同一層次的自由民來看待。而更多令您難以忍受的景象,對我的人民而言,隻是人生常态的一部分。”
這位革命軍領袖的衣服不算新,但幹淨整潔。即便取得了連續的勝利,對方接受采訪的臨時居所也毫無富麗的裝飾。
補光燈下的藍眼睛帶着溫柔的情調。
“所以您看,我的人生,我的主體,那些無處安放的憤怒和自我,起始于一支小小的藥劑管。留下那文字的人,讓我于渾渾噩噩的反抗之外,突然獲得了一條去理解這個世界的途徑。”
“我學會了閱讀,也學會了書寫,然後我意識到貧瘠是由人類的語言所定義的貧瘠,而權力是由不能以語言記錄的傾軋所構成的權力。”
“曾經我無法認知的部分逐漸變得清晰,那些千篇一律的咿咿呀呀突然具有了各自的意義——它們不再是麻木又髒兮兮的笑臉和難以解讀的懵懂聲音,它們是我的人民無法述之于口的哭泣。”
“而在那樣紛雜又痛苦的信息間,我看清了自己所要走的道路。”
在離開首都星之前的夜晚,小霍爾曼将這樣一段采訪慢慢地播放了兩遍。
太早繼承家族的資本家偶爾會做一些慈善,每一代霍爾曼都會這樣做,但真正的聖人不适合掌管财富。
或許是霍斯特的談話拉起了一道底線,又或許是黎明前的溫和良夜太過寂靜。
綠眼睛的男人最終站起身,從已經收拾好大半的随身行李中找出一隻重重封鎖的生物驗證匣。
卡特·霍爾曼打開匣子,取出一枚小小的芯晶。
那是維塔大君來不及使用的惡意,如同一根帶着毒的暗箭。
口舌與語言确實具有力量,可以點燃一片燎原的星火,也可以輕飄飄地将一個人傾注心血的一生付之一炬。
他端詳了一會貼在上面長長的、帶着荒誕旖旎意味的标簽。
然後卡特掰斷那枚儲存器,将所有的碎渣投入了壁爐的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