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客廳裡萦繞着咖啡香氣,橙黃的燈照着桌面,和暖氣一起把寒冷驅趕。早晨五點多的春城天還未亮,落地窗外一片漆黑,周圍靜得沒有任何聲音。
像是此刻置身于另一個世界,鐘愛的面容都變得溫柔起來。
“既然過年不選擇回家,那就一定有理由吧。”鐘愛打破沉默,“之前我問鐘晴是否知道你過年不回去的理由,她支支吾吾,就隻知道你親戚逼你相親這件事。問你的家庭結構,她也答不出來,說是聽茉秋說過你們父母是老師。”
花李言悶悶地應着,“基本也差不多……”
鐘愛見花李言沒有放松下來,說道:“你一直沒有回應鐘晴,是顧慮家裡情況吧。”
花李言心虛地移開視線,“差不多吧。”
鐘愛不動聲色地觀察花李言的微表情,視線落在對方一直掐着的指腹上,猜到對方可能在為方才的沖動感到後悔。
也是這個時候,鐘愛才稍稍理解鐘晴說花李言也很沖動是什麼意思。
過于壓抑的情緒到某個節點就會爆發,想必這次來她們家過年也讓花李言格外焦慮,但對方還是來了,看來還是有認真考慮和鐘晴在一起的打算。
“聽你剛剛的說辭,你的母親也是很嚴格的那一類吧。”鐘愛吃了一口吐司,盡量讓氣氛變得輕松一些。
“是的,我媽媽她……”花李言生硬地念出“媽媽”兩個字,她停頓一下,本不想再多說一些,鐘愛卻耐心地聽着,她隻能低頭看着桌上的花紋,硬着頭皮說:“她一個人撫養我長大,但她很在意面子,她也隻在意面子,所以對我要求很嚴格。”
“我媽媽也是這樣。”鐘愛苦笑道:“總是要求我做到最好,壓得我喘不過氣,這類家長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自私。”
花李言也是這麼想的,可不知為何從鐘愛口中聽見這樣的話語,她并沒有感到輕松。
她繼續說:“我媽媽她不僅自私,還總是使用愧疚式教育,也總是進行軟控制,永遠隻把她認為好的給我。”
鐘愛驚訝地說:“我媽媽也是這樣,我還以為這類家長是我們上一代獨有的,沒想到我們這一代還有這種家長啊,真可悲啊,虧她還是老師,沒想到會這麼故步自封。”
“她也不算多麼糟糕。”花李言下意識辯解道:“她在教育方面從不落下,會教我生理知識,每天再累也會給我做飯,生病時也總是在照顧我,雖然給的不是我想要的,但物質這方面她也沒缺……”
鐘愛微愣片刻,問:“你恨她嗎?”
花李言沒有立刻回答,她敏銳地捕捉到鐘愛對她态度的變化,一下子從共鳴者轉為了傾聽者,她問:“為什麼要這麼問?”
“沒有。”鐘愛吃了一口吐司,咽下之後,花李言依舊執拗地注視着她,她說:“我說你媽媽‘壞話’時你總是替她辯解,也替她說好話,我在想你和我不一樣。”
“什麼意思?”
“我對我的父母沒有恨也沒有愛,我現在隻把父母當做需要打贍養費的陌生人看待。”
花李言稍稍擡眸,鐘晴的眼睛與鐘愛很像,隻不過鐘晴的眼睛裡總是洋溢着笑意,而鐘愛的眼卻毫無波瀾,像是冰冷清澈的潭水,隻能隐隐約約看見自己的面容,如同墜入了黑暗,她微微發怵。
“你不一樣,你很喜歡你的媽媽吧。”
鐘愛說這句話說時正拿着勺子攪動着半杯咖啡,勺子與杯底摩擦發出微弱的響聲,花李言隻覺得格外刺耳。
“什麼意思?”花李言彎起嘴角,眼中盡是冷意,“你憑什麼這麼認為?我恨她。”
“恨與愛是可以一起共存的。”鐘愛微彎眉眼,“你恨她你也愛她。”
“我怎麼可能愛她?”花李言冷笑一聲,直勾勾地瞪着鐘愛,“一個得知孩子被霸淩卻選擇息事甯人,甚至把錯怪在孩子身上的母親,有什麼值得被孩子愛的?”
說出這句話時花李言止不住地哽咽,鐘愛的面容變得模糊,滾燙的淚水滑落。
她胡亂地抹去淚水,憤恨與不甘還有委屈不斷交疊,所有負面情緒湧了上來,也不顧對面的人是誰,她像是終于找到了發洩口一般,拔高聲音訴說着她遭受的一切。
“就連孩子跳樓這件事也能大做文章在學校故作可憐地募捐,隻是為了塑造好母親的形象。孩子醒來後也沒有任何關心,隻是一味地說自己多麼辛苦,完全就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功績’和辛苦,想讓孩子愧疚。”
她沒有接過鐘愛遞過來的紙巾,而是自己抽了一張紙巾,拭去的淚水卻怎麼都止不住。
她氣憤地咬了咬唇,“從小到大,我都不敢說我喜歡什麼,不敢提要求,隻是為了她不斷地努力,隻能拼命學習為了讨她開心,可是不夠,她怎麼樣都覺得不夠,總是覺得我做得不夠好……”
永遠都不夠。
“我受夠她了,可離開家後我依舊沒有擺脫掉她。”花李言擡起頭,她絕望地注視着上方的燈,刺眼橙黃的燈燒灼着她的眼,她痛得閉上眼。
“我沒有擺脫她,可是她……”
腦海裡冒出的念頭令她一怔,她眯起了眼,喃喃自語着。
“可是她卻擅自離開了……”
她被花燕羽抛棄了。
她竟然在為這件事悲傷。
“她非要給我房子,說着是希望我以後給她收屍,我知道她是反省過了不知道該怎麼道歉,隻能拿利益彌補愧疚心,她……”花李言睜大雙眼,她慢慢低下頭,隻剩一點的咖啡映着她狼狽的面容,“她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一樣。”
又像個蠻橫霸道沒有人教的孩童。
沒有人教……
原來是這樣啊。
淚珠落在咖啡裡,濺起的咖啡弄髒了杯壁。
花燕羽才是真正沒有長大的孩子,可悲地永遠被困在過去的孩子。
她和花燕羽一樣。
她一直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為何母親不放棄她。
對于花燕羽那極端的完美追求者來說,光是她跳樓這件事足夠被劃入失敗品的行列,可母親沒有責備她跳樓的舉動,她以為母親是擔心她再做傻事。
實習時她鬧出那件謠言,比跳樓還讓花燕羽丢臉面,花燕羽全程都沒有責怪她,隻是向周絡的家長索取醫藥費,甚至沒有責備她這件事,她以為花燕羽隻是為了收了錢。
她離開家後也是,花燕羽隻是找李招月偶爾來看看她的情況,也沒有親自登門找她,她還以為是花燕羽正在改變。
可如果不是這樣呢?
如果她的這些“反抗”和她現在的生活正是花燕羽所希望的呢?如果花燕羽利用她去彌補自身的創傷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她名字也确實如鐘愛所說,是為了替不會張口的花燕羽說話。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花燕羽豈不是……
“她從沒把我放在眼裡。”
花燕羽看見的從不是花李言,而是小時候的自己。
真惡心,真可悲,真可笑。
花李言笑出了聲,她有點想吐。
“沒事的。”鐘愛不知何時站在花李言身旁,輕輕攬住花李言的肩膀,落地窗外的天蒙蒙亮,隻能模糊地看見院子裡的樹影,她歎道:“很難受吧。”
花李言頓住,她慢慢緩過神,隻能低着頭尴尬地接受鐘愛的安慰。
冷靜之後隻剩下無盡的後悔,她竟然在鐘愛面前做出這麼失禮的行為,這種事她完全沒經曆過,她根本沒在人前哭過,更别說被人這樣擁抱安慰了。
如果時間倒流就好了。
“别後悔這次談話。”鐘愛說:“說出來之後雖然不會解決任何事,但哭一哭會好受很多。”
“對不起,我……”花李言面色發白,她現在隻想鑽進地縫裡。
“不用道歉,你要習慣這種事。”
“什麼意思?”
“你要學會去依賴人。”鐘愛瞥了眼樓梯,注意到那露出的衣角,她微微彎起嘴角,“鐘晴不會背叛你的,就算你們哪天分開,那也一定是你們彼此接受的結果,而不是因為感情破裂。”
花李言沒有回應。
鐘愛笑道:“給你自己多一些信任吧,小朋友。”
“我——”
“啊!”鐘愛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放開花李言,天完全亮了起來。
花李言疑惑不解。
鐘愛拉開落地窗打開院子的側門,把蹲在門口的方心招呼進來。方心提着紅色的禮品袋走到花李言面前,毫無感情地說:“對不起,這才是送你的新年禮物。”
花李言看了一眼包裝,是各種各樣的堅果,她愣愣地收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