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一番後,任荷茗也沒敢選太繁雜的衣裙,且興陵郡王君似乎偏愛清淡柔軟的顔色,衣櫃中大多是些柔黃嫩綠,他便随便選了件七成新的玉黃色對襟衫子并水綠淩波百褶裙子,隻是換好了出來,卻不見安處到哪裡去了,來時滿心羞恥,也沒用心記路,生怕走錯,便隻好在閨房裡等着,閑得無聊,正巧桌上放着一本《善水經》,他便撿起來翻看。
一看,隻見那書寫的是本朝水系分布,及各處常見的水患和已興修的水利,作者筆法頗有生趣,各處水土人情躍然眼前,并不似尋常地理志枯燥,反而似遊記一般繪聲繪色,還插有許多山水地形和水利建築的精細圖紙,令人手不釋卷。書頁邊角,更有一種端肅的字迹偶爾簡短批注,并不多言,隻偶爾“奇景,望一觀”或“不可無壩”、“當修棧橋”地注着,任荷茗看久了隐約覺得不對,那語氣過于簡略冷淡、以至于肅穆刻闆,不像是興陵郡王君那樣和順性格的筆觸,但書頁太過有趣,便不曾細想。
看了一會兒,忽覺得肩上一熱,是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頭,聽得一道女聲溫然道:“難得見你也願意看…”
任荷茗一驚,回頭望去,隻見興陵郡王正立在他身旁,興陵郡王乍然對上少年一雙訝然而清澈靈動、好似受驚羊羔般的眼,見是任荷茗也是一怔,迅速收回手去,任荷茗忙合了那書,旋身退開幾步行禮道:“見過興陵郡王。”
興陵郡王似乎有些驚訝,一時還未轉過彎來,緩慢地道:“怎麼是你。”
任荷茗忙解釋道:“在下來探望郡王君,宴席間…不慎污了衣裙,郡王君便借了在下一身衣裳,換好卻不知領路的小侍哪兒去了,不敢亂走,便在這裡等着。”
興陵郡王亦後退幾步走到門外,端正行了一禮,道:“本是誤會,無意失禮,還請…”
因任荷茗穿着興陵郡王君的衣衫,又坐在興陵郡王君房中,所以興陵郡王将任荷茗誤認成了興陵郡王君,方才将手搭在了他肩上,這實在是無可厚非的。然而,以她們二人的身份,又是極其越禮的。
“還請興陵郡王隻當此事不曾發生。”任荷茗忙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卻實在…”
興陵郡王輕輕點頭,打斷任荷茗道:“自然。”
于是相對尴尬,一時無話,片刻,興陵郡王道:“這本書,你很喜歡麼?”
任荷茗這才發現因一時緊張,那本《善水經》一直被他拿在手裡,想了想,誠實道:“是。在下幼時曾因養病去過外祖家一段時間,那時…外祖母以為我常處靜不動反而不利于病情,便常常帶我玩耍,我尤為喜愛離家不遠的三星河和銀匙湖,那水源是百姓生活所依,但有一年暴雨漲水,淹了好幾條街,方才看這書,恰巧看到說到瀾江水系處,因沉沙淤積河道漸漸不承水量,覺得說得頗有幾分道理。隻是單單清理河道,恐怕治标不治本,還得想法子固住上流的沙土才是。”
興陵郡王眼簾一動,顯然是有幾分驚訝的樣子,任荷茗難免起了些争勝之心:“怎麼?”
興陵郡王卻隻是淺淺笑笑,她這般疏離清冷的女子,或爾一笑如同霜花一綻,是比昙花更加珍稀的美:“隻是少見男子對這等事也能有所見解,任公子眼界超群,是本王失禮了。”
任荷茗搖首道:“不過是信口胡說。在下也不知道在何地種植何種草木或是使用何種其他方法才能固住沙土,如何興修水利,才能最有利于百姓耕種,這般工程,又要花多少人力物力,是否适合當今朝廷。終究還是需要數年如一日地實地勘探實驗,才能真正治好一條水系。如此随口一說,不值什麼。”
“已然難得。”興陵郡王噙笑道,又輕輕一指那書,“任公子若喜歡,便借給公子。”
任荷茗猶豫片刻,但到底書看到一半有些舍不得,便幹脆行一禮,道:“多謝郡王。”
興陵郡王擺擺手,便離去了。
這時節,安處才回來,慌亂告罪說他身體不适耽誤了一會兒,任荷茗隻安慰安處不必介意,引他回去就是。然而出了這些事,任荷茗也不好意思同興陵郡王君再用宴,将書卷藏在懷中,便早早辭别離去。
走到外頭馬車處,卻見薛钰牽着皎雪骢,正在馬車邊等他,眉宇間略見憂色,迎上來道:“你…你可有不适?”
任荷茗臉色通紅,退開幾步道:“無礙,勞郡王擔心。”
薛钰見他退避,便道:“我知她們總說惡露邪穢,君女須避,但許是我父傧教的與旁人不同,我并不這樣想。你是我的夫君,來日要與我風雨同舟的,我理當要照顧你,照顧你的身體,人食五谷,不是靠什麼日月精華,但精氣骨血都不該是髒污之物,豈能嫌麻煩退避。你…你不必躲着我,我不覺得這是髒污晦氣的事,此時若不舒服,我自會照顧你。”
說着右手向前微微一遞,任荷茗低頭看,見是一隻小陶罐,竟還熱氣騰騰的,想來是薛钰趁熱買來,一直用内力為他溫着,白淨的掌心微紅,不知是運功所緻還是燙的,他連忙雙手接過,擡頭看向薛钰時,隻見薄薄白霧中,她沉靜的面容格外清豔,一點笑意清微,如浥露蓮花:“想起來時看見街角有家藥鋪,等你時,便去買了一盞紅糖姜湯。簡陋了些,你莫在意。”
任荷茗看着薛钰,心中熱燙更勝手中陶罐。
男子月事素來為女子所忌諱,任荷茗所知的有些講究的人家,男子來月事之時不得面見家中女子以免晦氣,早年間鹹安帝也曾有過因某位君傧在侍寝時忽來月事而大發雷霆,寒冬臘月将人丢在雪地之中,後來還是包括任荷茗外祖母辛彥來在内的朝臣們為了民間不擴大影響有樣學樣拼命勸阻下來,那位君傧才不曾無辜遭殃。
難得竟有女子說,你身體不适,我便照顧你。
任荷茗低頭抿一口那姜湯,隻覺熱力一路燒到腹中,舌尖甜絲絲的,微微擡眸複又看了薛钰一眼,也不與薛钰再說什麼便上了馬車。
薛钰倒也不曾直接離開,而是一路送任荷茗又回了昆山侯府,下馬車時,任荷茗才想起興陵郡王給他的那卷《善水經》,當時要借時不曾思慮清楚,如今一罐姜湯下去,身上舒服了些,思緒也清明了,卻感覺到辦了錯事,便打發小昙先回了府裡,同薛钰和盤托出,隻隐去興陵郡王觸及他肩頭一節,薛钰聽後了然,道:“也不是什麼大事。那書原是幾年前我送給鎮姊的,确是一本好書,我也很喜歡,可惜其中的圖紙翻抄不易,因此是孤本。此事你的為難處我倒也明白,這書不能由你還給興陵郡王君,你也不便再見鎮姊,回頭得空時給了我,我再給鎮姊就是。”
任荷茗點一點頭,道:“多謝。”
薛钰隻明亮一笑,道:“小事而已。隻是鎮姊…”
任荷茗本欲離去,如此,停步側頭看她等她下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無辜無知的羔羊,薛钰澄明的雙眼望了任荷茗一會兒,卻笑一笑,道:“無事——方才太醫來了,那藥我怕我取錯了,給太醫瞧過了。”
任荷茗微微一頓,隻聽薛钰道:“原也與你無關,這藥是我取的,縱然我與鎮姊交好,也不得不做得周全些。”
任荷茗回眸問道:“太醫瞧出什麼了?”
薛钰道:“沒看出什麼——你覺得太醫應當看出什麼來?”
“自然是什麼也看不出的。”
薛钰凝視任荷茗片刻,點一點頭,旋即指着他掌中的紅糖姜湯微微一笑:“記得把陶罐子退給夏記藥鋪,能退三個銅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