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笑笑,道:“我自幼師從父君,修習蕭氏功法,其中這手上的功夫尤其要細,快,穩,便從削蘋果皮練起,要削得薄而連續不斷。至能完整無誤地削下薄如紙的桐木,便代表着功法初成,這即是我削出的第一卷。若我想,随時可以再削一卷,這第一卷,你若喜歡,便送給你。”
任荷茗心知這卷桐木紙不知薛钰多少苦練才能削成,留存至今,意義非凡,她卻這般輕易就轉贈與任荷茗,心中忍不住泛起甜意,将那桐木紙輕輕擁在胸口:“郡王厚禮,荷茗必定珍重。”
下午過半時,任荷茗與薛钰正在棋盤上鏖戰。任荷茗素來下圍棋更多,但薛钰書房中有一套她自己親手雕刻的紅木象棋子,十分精美,任荷茗愛不釋手,薛钰便陪他下,任荷茗幼時也常陪外祖母下象棋的,原不以為意,卻一不留神便将第一局輸掉了。他有幾分不可置信地擡起眼時,正對上薛钰清澈的目光,少女笑意微微,十分沉靜,任荷茗卻禁不住生出幾分不甘心來:“再來。”
于是兩人連戰多局,任荷茗輸多勝少,算起來,若是這局象棋再輸,勝率便還不及薛钰的一半。說來薛钰的棋風正如其人,靜若深潭,覺察不出半分意圖,并無什麼偏怪奇的路數,隻是往往最後蓦然回首,便發現薛钰早已在她将任荷茗一步步踏入的深巷盡頭等他,她下得并不兇狠,隻好似輕輕一把将任荷茗抱住,輸卻實打實地是輸了。
以正合,以奇勝,看似平平無奇,卻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便是薛钰的棋路。任荷茗越是手談,便越是心生佩服,忍不住想,幽雲軍若得這般将帥,當真是軍士與黎民之幸。
任荷茗正聚精會神思考應對之策時,忽聽見朱芯敲窗:“殿下。闵貴傧的胎保住了。眼下恩傧主子已經請了陛下回會甯宮歇息。”
薛钰聞言,摩了摩手中剛吃了去的棋子,淡淡應道:“知道了。”
闵貴傧的身孕保住了,卻并沒有任何一位皇女急着出宮。因此是夜,因為諸位皇女都出宮建府而冷清了許久的衍慶宮便沒有理由不熱鬧起來,陽陵郡王牽頭,将除了依舊在延祚殿罰跪的建陵郡王外的三位皇女都請到了崇光殿用膳。
薛钰猶豫再三,念及将任荷茗單獨留下恐怕變數更多,還是将他帶去了崇光殿。
崇光殿中,陽陵郡王簡單設席于庭院之中,不過雖說是簡單設席,然而紅燭高照,燈火通明,庭中名貴花木扶疏,固然天氣寒冷,卻也有無數嬌豔海棠在風中瑟瑟輕動,若滿院彤雲瑞霭,不愧是皇女之中第一的尊貴,任荷茗随意一眼,正瞥見明紅燭光之中,郁陵郡王冷笑的側臉,那笑意被恨淬透,極毒極毒,因她容色過于冶豔,顯得頗有幾分妖異,令他心中一跳。
衆人入了席,恰是東西南北各據一方,薛钰正對着郁陵郡王坐着,左手邊是興陵郡王,右手邊是陽陵郡王,陽陵郡王做東,便是她先揀了筷子,道:“難得我們姐妹一起用膳,還請諸位萬萬不要客氣,自在舒服就好。”
郁陵郡王瞥她一眼,道:“老四,你如今可是闊氣。”
陽陵郡王曉月春花一般的面容在燈燭光耀之中顯得格外明豔,笑意婉柔,似一點聽不出郁陵郡王的敵意:“哪裡比得上大姐。記得當年大姐府裡的側君沒了一個,大姐不是請了八十一位高僧誦經超度七七四十九天?單是想一想要花多少銀子,妹妹便肉疼死了。想來是妹妹尚未入朝做事的緣故,否則單就皇女郡王的俸祿銀子,哪裡舍得這樣花。”
那位亡故的側君雲氏,任荷茗也有所耳聞。因當年戚惠君被退婚之事,郁陵郡王與楚襄侯府之間的關系一直有些尴尬,郁陵郡王束發之年時,楚襄侯便送來了一位庶子,郁陵郡王有意修複關系,便給了個側君的位分,十分寵愛。然而不幸,雲側君産下郁陵郡王的長子後便血崩去世,想來他在郁陵郡王心中除卻諸般考量外另有些獨特分量,所以陽陵郡王隻不過稍稍一提,郁陵郡王的臉色立時便難看了。更不必說,陽陵郡王這話說得實在不算客氣,除了諷刺郁陵郡王貪污受賄和奢侈無度,更加暗示郁陵郡王借嶽母兵部斂财,卻又辜負了正君把錢财花在側君喪葬上,吃得好一碗軟飯。郁陵郡王一向高傲,如何受得住,唇角微勾,卻險些要捏斷手中的銀筷。
戚惠君這位曾經的皇帝寵君是忬貴君用家族踩下去用恩寵壓下去的,父君和父族之間的死仇,自然影響到了郁陵郡王和陽陵郡王的關系,郁陵郡王本就是陰鸷之人,瞧天下人人人都不順眼,本不奇怪,然而陽陵郡王這看起來和煦如春風之人,說話竟如此不留情面,倒是令人意外。
薛钰本不愛說話,沉靜又無存在感的一個人,常常似座玉山一般坐在一旁,興陵郡王清冷似秋月,也是個不愛說話的,郁陵郡王和陽陵郡王之間的劍拔弩張無人調和,一時之間,桌上氣氛尴尬。
過片刻,還是興陵郡王道:“聽聞蘭陵郡王君病了,可要緊?”
薛钰微微一頓,緩緩擡起一雙清眸,道:“眼下倒春寒,本就容易生病,衣裳稍有穿得不好,難免會受風寒。不過并無大礙,不過是咳嗽了兩聲,吃一副藥都嫌鄭重了,算不得生病,他身子康健,吃一碗熱姜湯下去,睡一覺也就好了。”
她這般說,興陵郡王竟是若有若無地一笑,薛钰則道:“姐夫的足傷可好了?我那郡王君可惦記着呢。”
興陵郡王垂首抿一口茶,淡淡道:“自然是好些了,才能入宮為父後侍疾。”
“向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鎮姊還是要多關心關心才是。”
興陵郡王未曾說話,陽陵郡王已接道:“二姐與二姐夫向來是舉案齊眉,妻夫情深,瞧了讓人羨慕得緊。”
依舊諷刺的是郁陵郡王妻夫感情一般的事。
郁陵郡王瞥她一眼,道:“眼瞧着老四也要娶夫了,怎麼,怕自己妻夫不睦?說來老四府門口可是排着三位要嫁進門的公子,一位是國公府的尊貴公子,一位是蘇家的表弟,一位是昆山侯府的美人兒,總有一位是看得上的罷?想來可以盡享齊人之福的。”
陽陵郡王淡淡一笑,道:“想來也未必就能運氣那麼好,這些年大姐身邊也不少人,不知有幾個貼心的?母皇不也是登基以後才遇上了父君。”
這話針尖對麥芒,着實有些不大體面了,一腳将所有皇女的父君都踩了下去,郁陵郡王眼中暴起一點如劍尖寒芒般的痛色,不知是哪一句話戳傷了她,薛钰仍是淡然自若地用着茶,興陵郡王則輕輕擱下筷子,涼涼道:“食不言,你我姐妹聚得少,聊幾句也就罷了,都吃了酒,不如少說幾句,免得辜負了四妹精心備下的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