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伏低頭,低低道:“阿茗不是不能理解表姑有那樣的心思,隻是覺得…眼下這個時候,救災還來不及,心裡想的竟都是這些。”
辛彥來輕歎一聲,道:“你心素來最軟,眼睛素來最明,便懂得家國黎民之重,她們在蜜罐子裡泡大,便隻惦記着自己如何吃些更甜的甜頭。”
她的目光深沉,似乎是透過任荷茗的眼睛要看到他的未來,良久,道:“你現下大了,有些從前不能同你說的話,也可以告訴你了,但終究,你在外祖母眼中永遠是個孩子,外祖母是早該入土的人,但隻要還活着一日,便會盡力保住你的平安。”
任荷茗私心覺得這話說的不對,可是不等他反駁,辛彥來便輕輕拍拍他的發頂:“蘭陵郡王在城外的容民營中,眼下是施粥的時辰了,你跟着你玉湖表姨,去看看她罷。”
梅玉湖表姨是任荷茗在三個梅家表姨裡最喜歡的一個,玉溪表姨性子太沉悶死闆,玉河表姨則鋒銳淩厲,唯有玉湖表姨和辛芪姨母是會結伴去釣野魚野蝦回來讓家裡小廚房做着吃的,任荷茗小的時候,她們兩個也是最愛合夥逗家裡的孩子們玩的,隻不過她雖然自幼習武,卻沒有從軍,而是走上了江湖道路,得了個“怪俠”的诨名,入贅進了有天下第一劍莊之名的無名山莊,娶了江湖上有名的“避水劍”寒沉璧,廟堂江湖兩不同道,任荷茗便再難見到她了,此次也是因為災情,無名山莊素來有接濟照顧百姓的傳統,發災又在她的家鄉,玉湖表姨才又回來了。
任荷茗換了件清淡樸素的棉面兒青色長襖,烏發隻在頸後用白繩一束,手巧打個花結兒罷了,钗環不飾一點,脂粉也一點兒不染,清素素的,是尋常所不得見的天然風緻。到了側門見到梅玉湖,隻見她也隻是穿藍布衫子,腰間配着一把青鞘長劍,正是她的佩劍“斬青”,她見了任荷茗,一眨眼笑道:“茗兒可真可愛。”
任荷茗臉頰微紅,梅玉湖逗弄成功,便笑着上了馬,帶着衙役們護送他的馬車及施粥用的水糧。城外三裡,便是辛彥來借一座城隍廟臨時改用的容民營,遠遠便瞧得一片臨建的大帳篷中約莫有上千逃難而來的人,其中不乏哭啼的小兒,餓得瘦骨嶙峋,慘象令人目不忍視。但即便如此,任荷茗也知道——能哭就是好事,說明外祖母這些日子的赈濟還是有成效的,他曾聽外祖母說過,真正快要餓死的孩子,是絕不會發出一聲哭啼的,那一片寂靜才真正是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令人終生難忘。
看見水糧到了,薛钰從帳中迎了出來,她隻穿着青緞衫子,對于這天氣來說有些單薄了,任荷茗越過她往帳子裡看,本想說讓她把衣裳穿上别着了風寒,卻見她的貂裘裹在一個滿臉通紅、被父親緊緊抱在懷中的病兒身上,不由得回望向薛钰,薛钰看見任荷茗微微一愣,道:“你怎麼來了?”
任荷茗也問:“你怎麼在這裡?”
薛钰說:“我就住在這裡。”
任荷茗道:“那我來看你。”
薛钰笑笑,挽起袖子便是和梅玉湖等人一起生火煮粥。那粥算不上什麼好粥,隻能是庫房裡還有什麼、辛彥來發動的鄉紳商賈捐什麼就煮什麼,五谷雜糧混在一起,且正經糧食約莫隻有五分之一,剩下有些還能吃的陳糧混着些糙糧,熬出來的粥說到底是有些難以入口的,也不算太稠,盡力熬得最爛最爛不壞腸胃,又滿加了水,一日施粥一回,也隻夠人不餓死罷了。任荷茗也知道外祖母手中還有些好米,如此摻着,是為了确保撐得住些時日,也确保不是災民的人不會來占這個便宜——又或者,辛彥來擔心有人渾水摸魚,趁機生事。
施粥的衙役們攪和着粥鍋盛粥,薛钰溫和地幫着把粥碗派發下去,最最後才自己端了一碗往一旁坐了,就着碗就喝。
任荷茗也端一碗,坐在薛钰身邊,安安靜靜陪着她把粥喝了,而後道:“我明日再來看你。”
薛钰将粥碗遞還給任荷茗時不着痕迹地輕輕一握他的手:“好。”
任荷茗回到府中時,外祖父梅氏已經請了蘭陵城中的貴眷到辛府上縫制棉衣,外頭雖然也雇了繡郎,但多幾個人總是多幾分力。有些貴眷雖然頗有些不願意的樣子,但也知道此舉多少也是為了防止流民暴動破城,且梅氏瞧着溫和,卻不是好糊弄的人,也隻有不情不願地做了。
任荷茗更清楚,薛钰必定是容民營中最後一個肯穿上棉衣的人,所以更是盡力趕工,第二日送米出城時,薛钰見他眼睛紅了,止不住地打呵欠,悄悄牽住他的手,大約想要勸他,最後也隻是說:“别熬壞了眼睛——燈油也不少錢的。”
任荷茗被她逗得又氣又笑,攥一攥她的手,好在她手尚溫熱,心裡也安定一些:“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