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子拿她逗趣,何嘗不是一種試探?而王氏舅媽的目光,也越發尖銳。就連最疼愛她的外祖母,看她和寶玉的眼神,也愈發添上了莫名的神色……
林黛玉哪裡不明白呢?
活在榮國府,她不是自由的,寶玉不是自由的,衆姐妹也不是自由的。
他們就像是被豢養起來的鳥兒,無論出身,肆意地被命運玩弄着。
不難想象,等到談婚論嫁時,他們也是木偶般,被人擺弄着離家。
可是誰又甘心呢?
黛玉的心口始終堵着一口氣,她痛述着世間的不公,但心底依舊存着一份期盼:
或許她和寶玉,能夠有朝一日,走到世人面前。
但玲珑如她,哪裡不清楚,寶玉心性純良,性格懦弱,無法為她遮風擋雨。可在深閨之中,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唯一的奢望便是得一知心人。
她羞于出口,目光總是追随着少年,可是少女心事的彷徨,害怕少年予她的歡喜不獨她一人得,迫使她用犀利的言辭試探心意。
無關風月,隻求一份情真意切的心意。
寶玉能給她承諾嗎?
英俊少年數年如一日的賭咒發誓,起初還清醒的黛玉自己,也逐漸迷失了。
何為真?何為假?
哪怕隻是一片癡心對上虛妄,她也認了。
可是現實卻來得那般快,傻大姐的瘋言瘋語,背後深藏的真相,戳破了她初萌的幻想。
金玉良緣,好個金玉良緣!
她不恨寶钗,沒有她,也會有旁人去湊這樁良緣。她也不想恨寶玉,可是,她該怨誰?
恨自己無父無母,恨蒼天不公,恨自己拖着病體殘軀,卻無法吐露心中的不甘!
命運弄人,叫她脫離父母,離鄉千裡,和寶玉聚首。
可是卻又跟她開了極大的玩笑,冰冷地告訴她,她想要的,哪怕隻是這一點點慰藉與希望,上天也要殘忍地收走!
何其不公!
塌上的少女大喘着氣,臉上堆着驚淚與怒容,總算驚動了屋外的婢女們。
“姑娘!”
雪雁吓得臉色蒼白,紫鵑不在,整座潇湘館的重負,陡然壓在妙齡少女瘦削的肩膀上。
慌亂之中,雪雁又是溫水擦拭着自家姑娘熏紅的臉頰,又是戰戰兢兢派了小婢去尋紫鵑。
“不如——歸去——”至少,她還是幹淨的。
少女的眼角已經沒有淚水可流,她蒼白的唇色與兩頰上的紅雲對比鮮明,宛如一枝枯死的玫瑰。
冥冥中,她眼前幻影重重,半空中迷蒙的仙樂響起,仿佛在召喚着林黛玉離去。可偏偏數次睜眼擡眸,就是有一口氣拖着她,要她清醒地直面世間。
好生、殘忍……
什麼林家姑娘,什麼外祖母的心尖人……
她受夠了!
她隻想真真切切地做回自己,不想裝可憐的林姑娘,也懶得再裝尖銳的林黛玉!
“詩本子!”
她奮力弓着手,寬袖下露出的一截皓白手臂,猶如細細的樹枝,一掰則斷。
雪雁不敢怠慢,将平日黛玉收起來的詩稿尋了來,可這還不夠,塌上的少女尤指着一處,寫詞的舊帕子才收入手中,便被她蔥白的指尖撕扯着。
最終沒入火盆——
“姑娘!”
雪雁慌了神,亟待搶回來時,已經燒得所剩無幾。
塌上的黛玉直抽氣,仆俾們更是顧不得那些詩稿了,雪雁抹着淚,哭喊着黛玉。
紫鵑總算趕了回來,屋内人仰馬翻,屋外更是小小地吵鬧了一陣。
不知過了多久,雪雁退了出去,而紫鵑腳步輕移,一如往日,溫和的目光與塌上的林姑娘交織在了一起。
林黛玉終于安靜了下來。
紫鵑不敢提今日四處碰壁的事情,隻敢撿平日不怎麼十分要緊的話和黛玉說。
像是春日的風筝,夏天吵鬧的蟬鳴,都被她撿了來,如數家珍般一一道出。
“姑娘,”紫鵑挽着少女極細的手腕,似要從中賦予對方更深的生命力量,“今日似是不咳嗽了吧?”
“我們會好起來的,等到了晚些,老太太還說請太醫再來看看。”她眼睛裡閃爍着水光,身上穿着的淡色絨衫卻無法映襯身量的利落。
無人得知,獨自面對黛玉時,紫鵑心底裡的悔恨。她知道自家姑娘的心,卻也恨自己當時為何非要逼着寶玉鬧了那一場,害得事情人盡皆知,流言四起,林黛玉的心病更甚。
推波助瀾,叫她大病難愈,整日裡活在旁人若有似無的譏诮中。
她紫鵑無甚親人,能依靠的隻有黛玉,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以至于太想搏個前程,做出如此荒誕的舉動……
都說雪雁是個乖覺的,她又何嘗不是呢?若不是她糊塗油蒙了心,行差踏錯,她家姑娘又如何被榮國府衆人架在火上烤?
牆倒衆人推,黛玉病重,賈母卻鮮少再來探問,哪怕平日的東西用得再精細,瞥見别人的一言一行,紫鵑的心也涼了!
她的眼神不敢流露憐憫,她的悲傷隻敢藏在心底。
是她害了她家姑娘!
“好。”
黛玉心情微收,勉強給了紫鵑一個笑容。但是少女氣息微弱,喉嚨發出的聲音幾不可聞。
遲遲才闖進來的王嬷嬷見了這幅情形,吓得魂都丢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