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影修長挺拔,不知何時,他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緊握拳。
聽到聲音,林黛玉更是哽咽。
連一個未曾見面的陌生人都會關心她。
她再次擡頭,微紅的雙目下含着一絲感激。
腦袋裡憑空出現的這個男人,似乎也并不是什麼壞人。
他極為有禮,沒有堂而皇之地打探她的過往,也沒有惡意的去掀少女的傷疤,甚至獨自承受着來自她的壓力。
黛玉抑制住情緒後,才覺得整個人又活了下來。
但是繡房之中,安靜得連一根針落下的聲音都能清晰聽見。
平日裡一直伺候她的紫鵑和雪雁,都不在屋内。
素來喜靜的黛玉,心底忽然有些落寞。然而轉念一想,就算他們在這裡,和從前一樣,她也無法訴說心中那股寥落。
她終究是不屬于賈家的一個外人。
紗窗上映着的稀疏竹影,幽然若張牙舞爪的鬼魅,伴随着呼嘯的冷風,仿佛下一刻便要爬進她的小屋,吞沒她的一切。
陰暗森冷的餘味,令人倍感壓迫。
她不由得将自己裹得更緊,在錦被中小聲啜泣。
對她而言,能活過來,依舊是不幸的,她仍要面對冰冷的現實。
将來怎麼辦?還要做無謂的掙紮嗎?她該何去何從?
她靜下心來,好像殘存的情緒還是茫然,唯有茫然。
斷斷續續的低泣從精神海深處傳來,濃烈的情緒讓人不由得覺得可憐。
男人想,若是她在眼前,他定然忍不住想去摸摸少女的頭發。
“為什麼要哭呢?”他在舷窗邊上立定,望着璀璨無垠的星海,神色罕見的溫和。
“你不明白。”
僞裝的堅強如同泡沫被戳破融化,試圖忘卻的往事,叫賈母等人的出現再次湧上心頭。
晶瑩的淚水從少女微紅的眼角滑落。
黛玉的驕傲迫使她銀牙緊咬,試圖叫嗚咽的聲音無法逃逸。
家破人亡,無法逃離的命運,仿佛一道詛咒,牢牢貼在她單薄的身軀之上。
也許死亡,才是她最好的歸宿。
仿佛有一道幽暗的魅影爬進了小屋,在她身側不斷耳語:
坦然赴死,她就不會再有那些煩惱了。
她的外祖母不會失望,園内再也不會有關于她的謠言生起。
隻要她去死,林家女兒就可以保住清白,她也可以脫身去見她的父親母親了。
陰暗的心念像是得到了滋養,不斷在少女胸中生根發芽。
她眼神顫顫巍巍,視線最終落到針線盒中一把銀色銳利的剪刀上。
“死了,什麼也就都好了。”
林黛玉眼神空洞,悲傷随着眼淚泛濫,直到徹底淹沒到鍊接另一端。
“不會有謊言,不會有欺瞞,不會有虧欠……”
“你在做什麼?”裴延蹙眉,唇色發白。
林黛玉沒有回應,可是直覺告訴他,對面的女孩想要輕生。
“謝謝你,裴延。”
給她最後的陪伴。
哪怕是再沉默、再冷靜的男人,在一條生命面前,此刻也不由得厲聲制止:
“為何要死?死能讓你安生嗎?”
少女持着剪子的雙手一顫,神思有些許回轉。
“死亡是最狼狽的逃避,你以為那些欺負過你的人會對你心懷歉意嗎!”
人性本惡,最不能将希望寄托到别人的良心之上。
裴延喘了口氣:“想想你的父母,他們期待你好好活着。”
“可是我的父母已經死了!”少女泣不成聲,終于将心聲吐露。
憑什麼他們都有父母,她什麼都沒有。連最親近的外祖母,也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她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那些欺辱你的人……”竟是她的身邊人嗎?
男人一時噎住,不知道鍊接那端的少女受了何等委屈,他年少時也曾受辱,對于那些羞辱,他當場就報複了回去。
但是少女不一樣,她活得很累,精神幾近被生活壓垮。
他放輕了語氣:“可是你沒有錯,對不對?”
少女眼角滴下最後一滴清淚,是啊,她沒有錯。為何要貿然赴死?
林黛玉好似陷入了情緒織就的怪圈,卻在圈中發現了一束光亮。
“若是有人對你造謠說謊,你就用拳頭和他說話。”
打服他們,才是硬道理。
“打?”
少女弱柳扶風,難以想象自己捏着拳頭打人的樣子。她憑窗望去,飽含愁緒的眼眸漸漸灰暗了下來。
裴延想和她表達的,她懂了。
可她是女子,無論是大觀園内的人,還是大觀園外的人,都不是她可以肆意沖撞的……
“可以不打,但你要學會反抗,不要被他們流露的情緒影響。”
他不了解少女的困境,但有一點,他們是如此的相同。
都是人,沒有誰生來便比誰高貴。
他們都是獨具一格的個體,有人欺辱自己,那便要施以回擊。不然,加害者便會變本加厲的傷害。
“不要讓他們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面。”
裴延說話時,音調雖然不高,但是每個平淡的字眼,都好像從心底扣出來的。
“你好好活着,才是對你自己負責。”男人揉了揉眉心,精神體又開始隐隐作痛。
“活着,才會有希望。”
“活着……”
少女嗫努着,手中的銀剪緩緩放下。她的視線掠過那些精緻的書畫擺件,最終在透着天光的窗台前落定。
晞暖的陽光不知何時籠罩在黛玉身上,她想,她一定遇到了願意眷顧自己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