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桢在書舍遇到了獨自一人的劉奂,今天劉奂身邊誰也沒有跟着,也不怎麼像平時那樣見到他就開口調侃。
劉奂正巧捧着一本書在看,看見了他也隻是和他打了一個招呼,就接着看書去了。
怎麼說呢,裴桢想不出好的形容,就好像那個愛叨叨的瘋子突然變成正常人和你問好似的。此時的劉奂身上甚至有着一股子沉靜的書卷氣,讓人根本想不到這人還是端坐高堂說一不二的暴君。
裴桢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江丞相曾經和裴桢說過,當今聖上行伍出身,在宮裡時不受先帝重視,本人也和他坦言自己不識字,故而奏折一般都是他來幫忙處理的。
而且劉奂一點學識字的意思也沒有,這讓江丞相十分之頭疼。
現在劉奂壓根沒想着瞞着他,準确地說,劉奂沒有刻意瞞着任何人,江丞相三年來還覺得劉奂不認字的原因也是因為他不覺得劉奂會這麼沒皮沒臉。
劉奂在看的是一本叫《北行錄》的書,據說作者花費十多年北行,翻越了北邊的興嶺天險,去往了更遠的國度,回到大烨寫下了這本書。
裴桢多少也看過這本書,裡面内容新穎,記載了許多作者遊曆之事。隻不過這位作者已經去世十多年了,有些文人們也抨擊此人其實是欺世盜名之徒,寫出的都是蹩腳的編造故事。
江丞相曾經也看過這本書,但是他倒是沒對此書作者搞什麼批判。
劉奂翻書翻了一會兒,擡頭發現裴桢還在,就舉起這書給他:“這書……你看過嗎?”
裴桢點點頭。
“向北去,人迹罕至,環境惡劣。甚至氣候也越來越冷,最後此人甚至在極北處見到了巨大的冰牆,也看見了天空舞動的綠色飛龍……”
劉奂此刻氣質平靜,像是個單純在和他讨論文章的同窗:“裴桢,你相信有這樣的地方嗎?曾有人說這位先生隻是嘩衆取寵的欺世盜名之徒,就是因為他寫的書文筆拙劣,内容奇幻。”
裴桢細思,給了他的回答:“其實……我和老師,都覺得無法評判這位作者的真假,故而不會發表看法。”
劉奂聽了則是一笑:“你不會對我說謊啊裴桢。”
裴桢則是問出了自己的問題:“公子你……為什麼讓老師一直以為你是個魯莽的武夫呢?”
要是平時的劉奂估計會告訴他,因為她懶得看奏折。
但是此時的劉奂甚至因為他的問題愣了一下,随後才随意又感慨地說:“因為我和這位書的作者一樣,都是嘩衆取寵的欺世盜名之徒啊。”
這句話可太出乎裴桢的意外了,他剛要準備措辭,劉奂就接着感慨:“我覺得,這個宮城,這個大烨,這個時代……真像一個巨大的籠子。曾經有人說我,假如人們能去往星星上,我就算死在外邊也會跟着去的。因為我就是個很野的人。”
“在我來這個世界前,在我離開人世之後,對于我來說都是一片永恒的黑暗。而我活着的這段時候,就是這黑暗裡面一霎那的亮光。像是數軸上的零點那樣,往前往後都是無窮無盡。那我活着的時候去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不才是真正的意義嗎?”
劉奂說這話更像是對自己說的,卻充滿了冰冷的剖析意味。裴桢來不及細想,面前這人就将自己手中的書往他手中一塞:“這是本好書,你無聊時候多讀讀吧。”
劉奂遠去了,裴桢看着她孤單的身影沒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的周身卻像是有個不一樣的罩子,将她與人們隔絕開來。
什麼樣的人,才會這樣說出自己是個“欺世盜名之徒”,才會說出宮城與大烨都是她的籠子?裴桢覺得這樣的人,實在是不像一個殺上朝堂,用着一把沾血的刀逼宮的人。
那麼,劉奂又為什麼當了大烨的皇帝?
在裴桢的眼裡,劉奂這個人充滿了矛盾與謎團。
自那天後,劉奂還是仍然每天嬉皮笑臉沒什麼正行,也沒繼續提那本書。裴桢卻回去反複将這本書翻了好幾遍,和當初劉奂和他提到會飛的魚那樣。
《北行錄》這本書文筆一般,明明妙趣橫生的傳奇經曆也寫得平闆無趣,像是一個不解風情的和尚寫的女兒國紀事。
裴桢總覺得劉奂真的知道此書的真假,就像她知道飛魚那樣。他覺得劉奂知道的可太多了,見識廣博的人,要麼讀萬卷書,要麼行萬裡路。劉奂更像後者。
裴桢來都城趕考時,曾經與一夥走南闖北多年的商隊同行過一段時間。商隊的領隊給人的感覺還挺像的。
裴桢多少有點聽明白了劉奂後面說的那段話是什麼意思,他給不了劉奂什麼好的安慰,後來想了想,劉奂似乎是那種什麼都想試試的人,就買了一方好硯和一隻湖筆,準備在她下次來裴家的時候送給她。
劉奂見了則是覺得好笑:“裴探花,江丞相可試過這招,我才不學什麼認字。而且我要什麼筆硯沒有?”
裴母聽說小蘇來了,抱着貓來找她,正好聽到了這句話,不贊同地道:“識字讀書可是頂頂好的事,小蘇你可不能這樣頹然度日啊!”
江丞相和裴桢對付不了劉奂,但是劉奂對裴母可硬不起心來,連忙讨饒。裴母抓住機會,立刻讓人擺出紙筆,要看着裴桢教她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