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桢見劉奂這默許的态度,趁此機會和李玱竹這位雪鶴公子細聊下去。
劉奂一邊慢悠悠地細品這道鮮嫩清淡又沒有膻味的羊肉羹,一邊豎着耳朵聽這倆的聊天内容,一邊還不忘記遞給身後站着的衛奕一個肉餅。
昨天最為放浪形骸的王粼光也溜達到此地,不知道這人還記不記得裴桢他們,自來熟地混入其中,也喚來一道羊肉羹。
二人不免聊到了時局。
“如今天下三分,亂世已久。新的昭王也并非泛泛,似乎在昭國很得民心。燕王尚強未老,一直在西方伺機而動。而我大烨……天災反複,戰亂頻起……”
這是李玱竹深藏心底的憂慮,裴桢輕易看出了他對于自家皇帝深深的不信任。
李玱竹家中尚有官職,言語隐晦。而王粼光則是更加直白,插話道:“當今聖上雖戰功赫赫,但如今……”
裴桢則道:“我知二位皆是有識之士,為何不去烨都親眼見見呢?”
李、王二人對視一眼,李玱竹苦笑,王粼光則是大笑搖頭。
見此,裴桢不好再多言。劉奂的名聲在民間毀譽參半,誇贊她的多是誇贊她那從北到南的戰功。
氛圍沉悶下去,劉奂擡眼看了他們三人一眼:“但如今什麼?如今她殘暴貪婪,一介武夫,不問朝政?”
劉奂這句話簡直是冬天的靜電,一次性刺激了三個人。裴桢立刻轉頭過去端詳她的神色,另外兩人則沒想到她這樣大膽當着認識不到一天的人面前說這種話。
劉奂倒是氣定神閑:“她之前雷霆手段将幾大世家盡數抹去,名下田産全部充公,除去軍功獎賞,多數土地被握在她手中。整個大烨都要成為她的農奴。”
說到這裡,劉奂眉目一凜:“不知道各位想過沒有,那些世家如何來的這麼多田地?”
李玱竹同王粼光還在震驚于蘇晨這位纨绔子弟是怎麼氣質大變,裴桢已經進入臣子的角色,跟着劉奂的思路走下去。
“富者越富,貧者越貧。曆朝曆代後期皆有此事。”
裴桢回答着,他又想起劉奂在馬車上同謝兼說起的話:“你想說的是土地兼并吧。”
土地兼并問題,朝朝都有,朝朝都在想辦法解決,朝朝都沒有被解決。
王粼光口快問道:“蘇晨公子你快繼續說!然後呢?”
李玱竹還沒有拐過那個彎:“可我大烨更多是因為天災和戰亂……”
裴桢搖頭反對了李玱竹的想法:“天災和外族前朝也是都有的,我不認為是如今亂世的主因。”
劉奂贊賞地看了一眼裴桢,覺得這人不愧是她點出的狀元,繼續說下去:“衆所周知,從曆史上看,結束亂世需要天降一人構建強有力的政權。故而開國皇帝一般都是一介武夫。從這點看,昭王不足為懼,反而老燕王倒有一争之力。”
劉奂才不管這三人能不能接受自己的邏輯繼續說:“而且目前三國土地兼并問題嚴重,因為烨的世家,烨的土地兼并最為嚴重。這個問題不解決就等着底下農民起義吧!”
明明劉奂就是烨國皇帝,但是她這話裡面有明晃晃的幸災樂禍。
新時代的人厭惡封建制度,見到封建王朝崩盤了樂呵樂呵不是很正常嗎?
劉奂覺得自己沒有任何毛病。
李玱竹則是不理解:“可是如今要緊之事就是外族與天災,怎麼能再支持變法?”
王粼光則是比李玱竹看得更深一層:“不,所謂變法早已開始了。玱竹,除了軍功行賞外,聖上将田産牢牢握在手中,沒有賞賜他人。反而通過租賃的方式五年一期租給農民,租賃一開始,所有地租已經确定。也就是說,百姓田地所得,無論多少,都不會再按抽成上交。”
王粼光目光深沉:“此時,亂世中,正是法令重定、勢力清洗的好時機!”
劉奂接下來的話更加大逆不道:“相傳商纣為暴君,狐妖禍國、酒池肉林……但是我倒是覺得他是動了貴族們的利益才緻使災禍的!商纣是最後一位人皇,倒是後世,自周開始自稱天子,便比上天矮了一級!”
“不可妄言!”
裴桢見劉奂越說越不對立即打斷了她,有些話無論是天子還是白衣,在這個時代那都是說不得的。
裴桢隐約感覺到劉奂如果接着說下去絕對會說出些更加離譜的東西來。裴桢多少能夠理解劉奂心中那些奇異的思想,但是這樣的劉奂,在世俗眼中是絕對的異數,胡言亂語的瘋子。
李玱竹張張嘴,偏頭假裝自己沒聽見。王粼光則是若有所思,不過沒有接話。
不過三人還是明白了劉奂的意思——烨君是因為試圖改變法令與制度才被罵成暴君。
至于殺五十人,抄幾大世家,威脅朝臣這些事情……試看三國中誰沒有做過?就是名聲最好的昭王也幹過類似的事情,隻不過劉奂沒他那樣講究罷了。
劉奂撇撇嘴,将話題帶回來:“昭王心思深沉,多疑敏感。放在太平時候還好,但是現在連老燕王都對付不了。他想走民心所向的路子,率先對付我大烨也十分不值當。大概率會挑起我們同燕的戰争。”
劉奂也說不上來,她很是不喜歡劉宓的做派。她重視他的戰術與計謀,但是藐視他的戰略與思想。
劉奂這話令李玱竹想起了前往燕國邊境的劉青林,不由得心中一跳。
王粼光則是咋咋呼呼突然躍起:“蘇晨兄弟你這一席話真是讓我茅塞頓開啊!”
李玱竹被他吓了一跳,隻見王粼光規規矩矩十分鄭重向劉奂行了一禮,不複他那副跳脫狂妄的樣子。
“我早該遇到您二位,我早該去往烨都瞧個仔細!”
我早該去見見我們那位南征北戰氣魄非凡的君主去。
劉奂又舀了一勺肉羹,到嘴裡才發現已經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