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泷緩緩地從一場疲憊而冗長的夢中醒來。

睜開眼睛，眼前一時間還是一片黑暗。

一股劣質車載香水、空調和煙味的混合異味先一步侵入了他的感官，令他驟然一陣難以抑制的反胃。

接着是雨聲，雨刮器聲，以及車在碎石路面上颠簸前行的聲音。

眼前有一點金色反光在搖晃，漸漸地看清楚了，那是一個挂在後視鏡上的金屬觀音像。

白泷尚在夢與醒的交界處的混沌之中，偏頭痛像腦中有一把小刀在割着他的神經，身體也被碎石路面颠得快要散架了，像有人趁着睡着揍了他一頓。白泷無意識地摩挲着手裡緊緊握的東西，遲鈍地反應過來：這不是他的保姆車。

偏頭痛點燃了白泷的起床氣，他煩躁地坐直了身體。

公司安排了一輛什麼破車？

司機怎麼開的車？回去就讓張姐N+1把他開了！

還有這鬼綜藝要去哪裡錄？天都黑盡了！還錄個蛇皮啊回去打遊戲算了。

一件睡着的時候披在他身上的夾克滑落，露出他一直握在手裡無意識摩挲的庫洛米隐形眼鏡盒，這還是鹿銘心送給他的。

車内昏暗，加之白泷高度近視，這會兒才看清楚又硬又狹窄的座椅，手搖把車窗，以及很有年代感的紅色防水絲圈腳墊。就算他的保姆車不翼而飛，也不該換一輛二十年前的大衆桑塔納吧。

車裡空空的，經紀人張姐和助理椰椰都不在，隻有一個叼着煙的陌生司機，長得很随意，不太像好人。

一個念頭突然從白泷腦海裡冒出來：

靠！難道我被人綁架了？！

白泷趕緊閉眼，豎起耳朵，打算聽一聽綁匪會說什麼，好讓張姐準備錢來救他。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白泷，笑了笑：

“白老師，醒了就别睡了，起來吹吹風吧，咱們馬上就到了。”

聽到這句話，顧不上被綁架的害怕，白泷一下就怒了。

你們還知道我是誰呢！

我是什麼咖位？綁架我竟然就準備一輛這樣的破車！

這破車隻配綁架我的糊逼隊友！

白泷閉着眼睛在身上摸手機。

因為要錄制戶外綜藝，造型師給他搭了一件黑白棒球服配七分直筒牛仔褲，身上的口袋比他沒讀完高中的腦袋還要空，唯一的東西隻有手裡的庫洛米隐形眼鏡盒。原本是化妝的時候就要戴上的，但他趕通告前通宵打遊戲了，眼睛不舒服，隻能拿着到現場再戴。

太好了，戴上就可以看清楚綁匪的臉，死得就更快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今天穿的比較休閑，萬一要逃命的時候能逃得快一點。

白泷更煩躁了，嘴裡罵罵咧咧、嘀嘀咕咕的。不會有人在這種時候還會以完美愛豆的标準要求自己的。

是的，白泷是一個愛豆，一個很有偶像包袱的愛豆。

在鏡頭前，他是腥風血雨的國民選秀中殺出的民選C位。

家境普通，公司更是破爛。當選秀節目裡各個關系戶的故事線塞得滿滿當當，他在前兩期裡幾乎查無此人的時候，初舞台靠着三秒的ending硬是讓自己有了姓名。那是一首本來沒什麼看頭的抒情曲目，他白衣白褲，在朦胧柔光下泫然欲泣，清純而慈悲，宛若聖子降臨。

白泷貧窮堅韌的小白花形象，與千禧年間的偶像劇女主共用同一套人設，在這流行複古的年代裡喚醒了觀衆們的記憶，填補了市場的空白，令他一躍成為有資格和資源咖争C位的人。

出道夜驚濤駭浪，各方勢力的博弈暗潮洶湧，白泷本身亦如風雨中的一葉小舟，不知道會被命運的風浪推到哪裡去，那種由不得己的感覺，更令他破碎得楚楚動人。

命運如一場金色的雨旋轉落下，這場戰役最後由白泷拿下了第一名，被狂歡的粉絲們賦予了不屬于他的意義。

他們說：終于不用按頭看資本家的醜孩子了，這是大衆對資本的第一次勝利，這是我們一票一票投出來的民選C位！在被資本牢牢控制的娛樂圈裡，其意義無異于那冬至過了整三天，耶稣降生在駐馬店！

他們當然不知道，早在白泷“聖子降臨”的ending出圈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更大的資本買了股。

沒有人掀桌，沒有人打破玻璃，這仍然是規則内的遊戲。資本隻是藏在白泷身後的一雙大手，在波瀾中推着他被毫無所覺的觀衆捧為聖子。觀衆們自以為在為理想的世界投票，其實仍不過是在向資本奉上大把大把的鈔票。

在鏡頭前，白泷被要求保持美麗堅韌、清純無辜。這不是一個男偶像的标準，而是《三體》裡羅輯選妃的标準。

造型師常常用化妝柔和他鋒利的眉眼，用大直徑的褐色美瞳遮住他墨瞳中深不見底的野心。

聖子不需要野心，他隻需要用愛和慈悲，抵抗命運的洪流。

而白泷，也隻需要在鏡頭前扮演唯一純白的茉莉花。至于真實的他本人如何冷漠，懶惰，狡詐，虛榮，高中肄業，腦袋空空，都無所謂。神不在乎。

“說吧，”沒有了鏡頭，白泷褪下僞裝，冷眼看着司機，“要多少錢？”

“白老師，您說什麼呢？”那不像好人的司機回答，“您回了厍村就是貴客，怎麼還能再收您的紅包呢？”

他在說什麼東西？白泷莫名其妙。

一瞬間，周圍的時間仿佛忽然停頓了。

這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桑塔納仍然在跑，窗外郁郁蓊蓊的樹影迅速向後掠過，但白泷就是感到自己詭異地從環境中剝離出來了。

非要形容的話，就像遊戲打到一半，按開了存檔界面。

與此同時，一個空靈的AI電子聲直接從腦海中響起：

【玩家ID：白泷。】

【玩家賬号：Anaximander0927。】

【當前副本：No.1238515《厍村喜事》。】

【正在載入遊戲模組。】

【遊戲模組載入成功。】

【初始道具：美瞳[可使用]。】

什麼鬼？

白泷滿頭問号，拿起手裡的美瞳盒。

他不由得想起了之前總在網上刷到的段子，“如果你穿越到末日片裡，現在手頭的東西就是你唯一的武器，你能活幾集？”

手頭的東西：美瞳。

白泷：“……”

周圍的環境仍然凝滞着，白泷歎了口氣。

他很熟悉，這是新手指引。除了完成指引流程，玩家什麼也做不了。

白泷打開美瞳盒，取出帶度數的褐色美瞳。他本身的眼睛是很純粹的黑色，像兩顆墨葡萄，望着人的時候仿佛要把人吸進去一般。眼睛太黑會給人一種惡人的感覺，這是絕對與他的人設不符的，所以他總是要戴淺色的美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