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喲我去,哪個沒出息的管不好自己的牲口?牲口管不住屎尿,人也管不住嗎?我婆娘剛給我剛做的新鞋!”
萬陽十七年,位于三國邊境的雍州一如既往得熱鬧。
紛雜的叫賣聲混着過路牲畜留下的腥臭,一隊車馬松松散散地朝出城的崗哨走去。
站在隊伍最前的陳京觀回頭看了一眼聲音的來源,那呲牙咧嘴的馬夫立刻憨憨地笑了。
等他轉過身,馬夫便被身邊的人扯住袖子。
“你覺不覺得少當家今兒有點奇怪?”
馬夫擡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背影,縮了縮身子靠近旁邊的人。
“我怎麼覺着,好像每次到四月他都這個樣子。”
馬夫身邊的人是昌用商行今年新年來的夥計,對陳京觀談不上熟悉,不過他平日裡總是笑吟吟的,一看就是好脾氣的。
今天他臉上的笑模樣肉眼可見的少了。
兩人的八卦還沒聊完,迎頭撞上了前面人的後腦勺。
那馬夫剛想開口罵人,卻瞧見整個隊伍都停在了離城門百米處的地方。
他側着身子探出一個腦袋張望,距離的限制加上他面前如他一樣心思的人,似收網時的魚苗一樣此起彼伏,他能看到的隻有趾高氣昂的西芥守城兵。
“前頭怎麼了?”
馬夫努力趴上前面那個夥計的肩頭,那人比他高出許多,感受到耳側的呼吸後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離遠點,你早上吃蒜了。”
馬夫白了他一眼,但是沒有想要就此罷休的意思,他用手掩住自己的嘴,用形同蒙在被子裡的聲音問:“宋哥哥,好哥哥,前頭怎麼了?”
前頭人心裡一陣惡寒,但還是抑住了想要揮拳的沖動。
“好像是遏佐的兵鬧事。但是不應該啊,我們特意選了恪多的巡防期來的。”
話音剛落,隊伍最前頭的騷動更甚,嬉笑聲的威力排山倒海。
這下馬夫身前的人也裝不住矜持了,憑着自己的身量帶着馬夫一直往人群前面擠。
他們跑到陳京觀面前的時候,正巧見那引人矚目的,正洋洋得意的,咧着嘴大笑的西芥兵吐出了一顆醒神丸。
馬夫頃刻便認出了那東西,它與馬夫鞋底的東西算一母同胞。
“哪個不要命的敢偷襲老子!”
那個西芥兵被嘴裡的東西惹得直犯惡心,可氣勢不能輸,他接過手下遞過來的茶水一邊罵人一邊漱口,那些水毫不浪費的全吐在了跪在地上的人身上。
“少當家,怎麼了這是?”
陳京觀所在的位置視野正好,許是他周遭散發着不一樣的氣質,就算是圍過來看熱鬧的人也不敢貼得太近。
馬夫壓低了聲音問,陳京觀稍往後退了一步讓他站到自己面前。
“主子不安分,手底下的人自然狗仗人勢。”
陳京觀旁邊的平蕪目睹了剛才的一切,他招呼馬夫往自己身邊靠了靠。
“看清楚地上的東西了嗎?”
馬夫點頭,“我養馬的,能不認識這?”
“師兄一腳就送進去了。”
馬夫先是愣了兩秒,再轉頭時看到陳京觀臉上難以掩飾的笑容,立刻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笑得太難聽了,下次不許再笑了。”
陳京觀收斂了神色,又把視線投到眼前作威作福的西芥兵身上。
八年前南魏和西芥的那一仗以南魏服軟宣告結束,西芥給出的停戰條件之一就是南魏打開國門與西芥往來。
不僅如此,所有南魏的商品進西芥,要多交十分之一的稅,而西芥送到南魏的貨,則加五個點的溢價。
從那時起,西芥的人看待南魏的人就如同看待他們手裡的貨,不值錢。
“大人您就饒我這次,等我拿了錢回來一定給您補上。”
跪在地上的人終于出聲了,可他氣若遊絲地哀求傳不進西芥兵的耳朵。
西芥兵笑着躬下腰,用右手一下一下的拍着那人的臉,後來恐怕是沾上了自己的口水,嫌棄地在眼前人的身上蹭了蹭。
“這苦差事我可不想幹第二次。等你下次來,小爺我早就住進統帥帳了。”
西芥兵的話引得四周的小弟連連恭維,地上的人彎着腰又給他磕了幾個頭。
“今年天氣怪得很,這次貨要是賣不出去,我就沒有明年了。”
“關我毛事。”
留給那人的隻剩下西芥兵一聲輕蔑的笑和他擺手的背影,跪着的人被其他小兵架了起來。
他身後的夥計想要上前去攔,可伸出去的手在看到西芥兵的眼神後又都縮了回來。
“貨留下,還是命留下,你選吧。”
那人被架起來的時候面朝陳京觀,陳京觀看到他聽到這話時嘴角竟還滲出一絲笑意,整個人就像沒有生氣的木偶一樣被拎着往城外走。
此時大家都偃了生氣。
在城門口拿不到出關令牌的,出了城門就會被亂箭射死。
“慢着,他欠你們多少錢?”
陳京觀的刀柄抵在了那小商販的胸口,他像是在奈何橋被人喚了回來,半夢半醒地盯着陳京觀的臉。
這些小兵沒有實權,長官發話隻有照做的份,此時被陳京觀攔住,隻能面面相觑。
“回去問那個能管事的,我替他把錢補上行不行?”
平蕪側過頭看了一眼陳京觀,陳京觀說話的時候手裡的刀柄慢慢挪到了最靠近他的小兵的咽喉處。
冰涼的精鐵在觸碰到身體的那一瞬,那小兵好像感覺自己看到了閻王。
“你們不會漢話?”陳京觀見眼前的人沒動作,“還是說讓我直接搶人?”
小兵如夢初醒般倒吸了一口涼氣,上下竄動的喉結都聰明地避開了眼前人釋放的低氣壓,他忙跑回去報告長官。
“哪個?”
正倚靠在牆邊繼續漱口的西芥兵順着小兵的手指望過來,陳京觀揮着手裡的刀朝他打了個招呼。
“喲,南魏還有男人呢?”
西芥兵這話一出,在場的人目光一瞬聚焦,但他毫不膽怯,反而是這些目光的主人,正應了那句“敢怒不敢言”。
“你,”西芥兵站定在陳京觀面前,“錢很多嗎?”
“不多,但買他一條命應該夠了。”
西芥兵努着嘴挑了挑眉,“你覺得他值多少錢?”
那個小商販低着頭站在陳京觀面前,陳京觀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覺得他也在等他的回答。
一條命,到底值多少錢?
“他欠你多少我都補上。”
“這就完了?”西芥兵不禁嗤笑,“一開始把路費交了,我當然不會為難你們,可現在不是買路,是買命。”
“那你開。”
事到如今陳京觀臉上的表情也沒有變過,甚至仔細看還能看到他眼底慣常的笑意。
“你這麼愛多管閑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