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京觀自嘲道,将桌上的信重新折好放進了懷裡,他看着眼前的人,八年前他也是這樣站在自己面前,擋住了陽光,讓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當時路過人群,人牙子手裡有七八個孩子,我本來是沒想着買夥計的,可是我瞥了你一眼,你就低着頭在牆角坐着,别人還知道上來賣乖,就你像塊榆木。”
甯渡笑了,陳京觀也陪着他笑。
“但是景豫啊,”甯渡頓了一下,喊出了連陳京觀都有些生疏的名字,“你和那日我看到的陳頻一樣。”
聞言,陳京觀愣住了,臉上的笑還僵着,眼睛卻濕了。
“我聽說了你父親叛國的消息,也聽說了你父親被降職護送六皇子入西芥,更是目睹了你父親的死。明眼人看得出,他是政治博弈的失敗者罷了。但若你父親真想走,大可以挾持六皇子一走了之,可是他還是去了,然後賠上了一條命,我佩服他。”
甯渡的話娓娓道來,每一個字節都如同沉底的石子,掀不起水花,卻引得陣陣漣漪。
“陳家滅門的消息我自然知道,但若能救了他的兒子,哪怕隻是一點可能也好,就權當我惜英雄。”說到這,甯臉上的笑意更濃,“但我還沒出價呢,你就發瘋了似的朝京觀跑。那時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是陳頻的兒子。”
陳京觀用手抹了兩下臉,也笑了起來。
“那時候若沒有您攔我,我應該也死在西芥兵的刀下了。他們都說我父親弄丢了六皇子,然後畏罪潛逃,”陳京觀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繼續說,“其實我知道父親兇多吉少,可我不信他有罪,我逃出阙州就一直往雍州跑,想着如果可以,能找到父親的屍骨也好。但一路上大家都說沒見過形似出使的人馬,而到了雍州,卻聽到他們說遏佐斬首了一隊南魏人。那時候我就知道,那裡有我父親。”
陳京觀回想起那時的自己,許是少年無畏,竟然真的一個人跑了幾百公裡。
可是他不跑也沒處去了,陳府滅門,連孟叔叔家也被連累,他隻能跑,跑的離阙州越遠越好。
“所以啊,你選擇了跑來雍州,我選擇了買下你,都是因為你父親。現如今,你要重新回到那個吃人的地方,也是為了你父親。”
甯渡剛說完,商行大門口就嚷起來了。
陳京觀和甯渡對視了一眼,起身推開門,看到了許久不見的内侍的打扮。
“你就是陳京觀?皇上讓你去一趟。”
陳京觀笑了,眉梢輕挑,正了正衣冠,卻沒有接過内侍手裡的密函。
“去一趟?去哪啊?”
内侍知道他是在戲弄自己,但是如今來到了他的地盤,也隻好悶聲咽下這口氣。
“皇上,請您入阙州。”
陳京觀看着眼前的内侍,臉上的表情帶着些許戲谑。
周圍圍觀的百姓本來還不明所以,看到他這個樣子,原就對内侍沒什麼好感,如今更是一窩蜂湧了上來。
“陳少将軍,南魏皇上,煩請您去一趟阙州,有要事相商。”
不愧是常年服侍在皇帝身邊伺候的人,内侍看到陳京觀這幅表情,立刻就換了個語氣和姿态,俯着身子恭恭敬敬給陳京觀遞上了皇帝的密函。
随從的幾個小内侍也都收了收剛來時的嚣張氣焰,一個個垂眉搭眼的眼跟在師父後面。
“有勞公公了。不過我廣梁的糧還沒發完,要先緊着百姓的肚子。想必皇上這麼久才來請,該是那崇明殿裡還有餘糧。“
陳京觀打趣着内侍,作勢想要轉身回屋,那内侍眼睛一轉,一下就跪在了門前。
“陳少将軍哪兒的話,求求您心疼心疼奴才,奴才的鍋裡連您門口的米湯都吃不上了。”
内侍一邊跪着一邊哭訴,原本臃腫的身材癱在地上,兩隻手裝模作樣地抹着淚。
他這副樣子陳京觀自然明白是裝的,可他就是看不慣這群狗仗人勢的東西,他們往日作踐百姓,如今他就要讓他們也嘗嘗其中滋味。
不過内侍的話也不全是假的,陳京觀對阙州糧倉的情況是知道的。
他給西芥送的是今年第一批趕出來黃粱米,價格比往年都高,如今又過了半年,原本應該進貢新米的日子早就過去了。
現在阙州城糧價翻了三倍不止,更有甚的連其他菜價都跟着水漲船高。
陳京觀也沒有再理會内侍的表演,示意平蕪去接了他手裡的密函。
小孩畢竟是小孩,平蕪剛拿着那密函竟想去炫耀,被陳京觀一把揪了回來,老老實實站在師父旁邊。
“公公起來吧,不嫌棄的話,也快到正午了,留下吃飯?就是不知粗茶淡飯,您吃不吃的慣?”
聞言,内侍低着頭連忙在地上磕了幾下,嘴裡念叨着“吃得慣吃得慣”。幾個小徒弟圍作一團拉那内侍起來,然後幾人畢恭畢敬朝陳京觀行禮。
“師兄,真留他們吃飯?他們一個個肥頭大耳的,還能缺我們一碗飯?”
平蕪看着遠走的幾個内侍,小臉上全是不滿,但是礙于在師父面前,不好做什麼動作,不然一定追上去啐兩口。
“他們留下了,證明想要暗地裡查查我們是不是有那麼多糧,我甚至沒說話呢,那幾個就往糧倉處去了。”
陳京觀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幾個遠行的背影,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等着那些人走遠了,他從平蕪手裡拿回了密函,翻開後又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蕭霖,我的好姨夫,此番回去,你應該也不認識我了。不對,你認識的是陳景豫,從來不會是什麼陳京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