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進入崇明正殿,有些在記憶深處的畫面突然照應上了眼前的情狀。
陳京觀記得自己來過大殿,是和蕭祺栩一起,來看姨母。
那時候自己大概九歲,牽着堪堪能走六皇子,父親和蕭霖在書房談事,他便領着蕭祺栩坐在門檻上看地上的螞蟻。
那時候他覺得這小東西如此脆弱,一不留神就死在他人腳下。
可後來,他覺得那螞蟻是南魏最厲害的。
這崇明大殿,隻有它可以來去自由,其他來這的人,就連蕭霖,都多少留下了些什麼。
那之後,他也沒有再見過那匾額上的“承乾嗣坤”四個字了。
姨母死了,就連父親,都很少再進那書房。
“少将軍,皇上和蔣丞相在内廳議事,您恐怕要去偏殿稍等片刻。”
陳京觀不怒反笑,看着來給自己傳話的内侍,他的服飾是要比那日來的更華貴些,連手裡的拂塵都鑲了翠玉。
“公公,有件事不知能否問你一句?”
陳京觀盯着内侍的眼睛,那内侍确實更懂眼色,立刻伏下身,将身子往陳京觀處靠了靠。
“在你們阙州人眼裡,如何看待我這雍州鄉野長出來的地痞流氓?”
内侍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個,一時間也不知要如何回答,隻能裝出為難的樣子保持着謙卑的姿勢。
“那我換一個問題,你們骨子裡的傲慢,究竟源于這上面那位,還是旁邊那位?”
陳京觀說着,眼睛就朝側面的長公主居所望。
那内侍更不敢回答這掉腦袋的話了,便隻能打趣着試圖岔開話題。
其實那内侍當差這麼久,也是頭一次見提着佩刀上殿的。
素日就是功成的大将也要着朝服來見蕭霖,迄今為止隻有陳京觀一個穿了一身馬隊的衣服就來了堂前。
“宣陳京觀觐見!”
這時,正殿裡傳見的聲音如及時雨一般,那内侍長出一口氣,賠着笑臉喜盈盈地望着陳京觀,而後者隻看了他一眼,便撩起袍子大步流星向前走。
如今行制的崇明殿分四部,皇上日常辦公在正殿和内廳,側面有偏殿兩處,左邊供來人休息,右邊供事務司處理日常奏章和案卷,後面有内室一座,是皇帝平日休息的地方。
而這最後一處,便是宣威坊。
那是南魏開國皇帝創設的,專門用于懲處犯了罪的官員的地方。
因為其設在這崇明殿裡,便既能起着警示的作用,又方便将淩遲的大臣直接由後門送出去處理了。
所以每逢皇帝單獨召見,朝臣總是懸着一顆心,生怕哪句話說錯,便出不去這富麗堂皇的宮殿。
内侍害怕陳京觀再刁難自己,步子一刻不停地引着他往長階上走,而與陳京觀前後腳擦身而過的,就是南魏當朝宰相蔣铎。
此人,是現在南魏朝局裡的風向标,他站在那邊,那邊就能站到最後。究其根本,或許還是因為他背後是長公主崇甯。
但二人的關系究竟如何,這整個南魏也隻有他二人自己知道。
明面上,蔣铎是崇甯引薦入朝的,也算知遇之恩,可背地裡蔣铎充當着什麼角色,始終是崇明殿一樁秘聞。
此刻,蔣铎前腳邁出崇明殿,宣威坊裡便擡出去了一個。
蔣铎從陳京觀身旁過去的時候,既未出聲也未與陳京觀有任何接觸,仿佛眼前的人不存在一般。而等蔣铎走近了,内侍便迎上去谄媚地問候,換來的也隻有趾高氣昂地戲谑。
陳京觀對此不以為意。
其實在來之前,他以為阙州的人都該如此對自己的,像夏衍一般能稱自己一句少将軍的,才應是稀奇。
崇明内殿平海的身份不能進去,陳京觀便示意他留意些門口的情況。
那内侍要迎平海去偏殿,他也沒做聲,就立在龍紋柱旁看他腦子裡想象過的畫面。
“進來吧。”
崇明殿的門應聲關上,整座大殿隻剩下陳京觀一人站在内廳門口,但他隔着繡簾遲遲未動身。
“怎麼,當真要我将你請進來坐我的位子?”
裡面的人語氣輕浮,繡簾前還立着一塊屏風,透過兩層細紗,陳京觀已經基本看不清坐在椅子上的人了。
“您說笑了,若要坐,半年前我就自己進來了。您年歲高,不勞您大駕。”
見陳京觀就立在門前出言不遜,蕭霖也沒惱,從椅子上起身向門口走來,他走得越近,陳京觀臉上的表情也就淡然。
其實要說蕭霖的模樣,陳京觀已經記不起來了。
那日他沒等到蕭霖從書房出來,而是由内侍帶到了康樂坊,也就是他姨母先皇後溫淺的宮殿裡。
後來要說見,或許就隻是臨走時在馬車上與剛到康樂坊的蕭霖擦肩。
同樣,于蕭霖而言,陳頻獨子陳景豫,已經死在了自己下令放的那場大火裡。
“那我倒好奇了,你那日登臨阙州卻不入崇明,今日進了崇明又不入内室,怎麼,看不上這塊地方?若是如此,你為何還要費盡心思讓我請你進來,你這一出所謂何意啊?”
蕭霖的話聽不出情緒,又或者他本就沒有帶任何情緒。他說完,繞過屏風,又掀起最後這層繡簾。
眼前的人比陳京觀想象中要老上許多,想年紀,應當和父親差不離,可看上去,卻近似花甲。
“皇上以為呢?”
蕭霖聽了陳京觀的話,輕笑了兩聲,搬過門口的椅子坐在了陳京觀面前。
“人老了,站不住,還請少将軍見諒。”見陳京觀不為所動,蕭霖繼續說:“我南魏是戰時征兵制,而自陳頻反擊西芥後,常備兵力隻有六萬,還多集中在崇州、雍州和廊州三個邊境州縣,如今你一舉拿下廣梁,還能在雍州招兵一萬人,這阙州,不是唾手可得?”
陳京觀沒想到蕭霖會如此輕而易舉的講出父親的名字。他眼神閃過一絲恍惚,但很快恢複如常,微微低頭看着眼前的人。
“那皇上認為,雍、廊二州,我何故拿的如此輕而易舉?”
蕭霖當然聽出了陳京觀嘲諷的意思,但是他沒有正面回應陳京觀的話,而是擡頭對上了陳京觀的眼睛。
“天下早已不是蕭家的天下,這南魏,蕭家又能坐多久?可換了你,就能坐穩了嗎?”
陳京觀沒有回答他,蕭霖便繼續說。
“北梁吞并東亭十年了,誰能保南魏不是下一個東亭,接手這麼一個爛攤子,與你沒有好處,倒不如坐擁廣梁當個山大王,如果可以,還能如今日般要挾我。”
蕭霖說到最後一句,輕笑一聲。
不愧是當初能在先皇帝七個兒子裡走到最後的。
陳京觀知道自己這個姨夫不是盡如外界所傳的依仗崇甯長公主才登上帝位,隻是沒想到,他對自己的處境,倒也是看得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