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天還未明,陳京觀剛與自己的枕頭待了片刻,甚至還沒入夢,就聽到自己的客房門口有人敲門。
昨晚陸栖野夥同幾個在澄州的纨绔要給陸栖川辦一個屬于他的“成人禮”,實則也是想讓自己這位許久未曾放松的哥哥稍微松快一下。
幾個人在陸府的後院喝酒喝到了後半夜,還是方荔出來将他們訓斥了一番,那幾個東倒西歪的公子哥才由自己的随從扶回了家。
而今昨夜的酒還未醒,陳京觀的腦袋裡還是宿醉後的昏昏沉沉,他微微睜眼皺着眉頭,想将門口的聲音聽得真切些。
“陳公子,醒一醒,我家老爺求見,陳公子!”
那人似乎害怕将其他人吵醒,聲音壓得很低,但是語氣裡透露出的情緒卻十分急切。
陳京觀确認了一下的确是有人在門口,便披上了自己的外衣,撐着回來時忘記熄滅的燈籠,推開門,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
“你不是陸府的人,你怎麼進來的?”
眼前的人還未等陳京觀進一步詢問,突然就跪在了地上。
“小的是林家的仆人,今夜家中先生突然病危,老爺讓我速來請陳公子往林家一趟,萬不可再耽誤了。”
陳京觀看到眼前的人急得涕泗橫流,雖仍心存疑慮,也隻好先作罷,跟着自稱林家仆人的小厮一路繞到了陸府後門,然後後門的守衛與那小厮點頭示意,便打開了門。
出了門,兩人就上了停在門口的馬車。
“現在你可以細細解釋一番了?”
陳京觀将衣領處的扣子檢查了一遍,又撫了撫剛才跑過來時下擺沾染的塵土,他擡起眼看着眼前的小厮。
“我家先生何須年前就有胸痛的毛病,但請來的郎中說是人上了年紀,血氣虧損,已無可再救。我家老爺便問先生可還有所願,先生隻說了陳公子您的姓名。”
小厮抹掉了臉上的淚,陳京觀看他膝蓋上的磨損,應當是剛才走得太急在路上摔的。
“何須?你家先生名叫何須?”
陳京觀在腦海裡尋了很久有關這個名字的信息,但始終不記得自己或者父親認識這樣一位姓名奇特的先生。
“先生是遊曆來的北梁,幸識我家老爺,那何先生才學一流,頗善琴棋,老爺便讓先生做了自己的幕僚,平日也教家中大小姐讀書。”
小厮一邊說,一邊擦着頭上的汗。可經過小厮這番解釋,陳京觀還是毫無頭緒。
馬車緩緩停進了林府後院,陳京觀撩起簾子窺了一眼。
隻見林府在夜色中也是輝煌一片,滿眼的紅色預示着幾個時辰後的大喜之事。
“陳公子請随我來,家中小姐今日還要出嫁,如今此事府裡沒幾個人知道,咱們得從後院繞路去外院。”
陳京觀點點頭,示意小厮帶路就好,自己一邊跟着他走,一邊四處留意着林府的規制。
林均許作為當朝宰相,出身鄉野村戶,能在這樣一個重武輕文的環境下爬到這個位置,可想這一路的艱辛。
若說陸府的宅子盡顯武家的粗線條,那林府的宅子就處處透露着文客的謹慎。
整個院子沒有過多的裝飾,偶有幾處裝點,也隻能看出是主人家自己所設計的小巧思,費不了多大價錢;所用家具比上陸家也是降了一個檔次,多為更内斂的檀木,走近了還有木質調的香味。
“公子請,小的就不進去了。”
小厮側身将陳京觀引到了林府外院的一扇門前,為他将門上的簾子揭開。
還未進去,陳京觀便能聞到很厚重的中藥味。
“槿兒,去瞧瞧,是不是人請來了?”
裡屋傳來一陣老者氣若遊絲的聲音,陳京觀尋着聲音進去,就看了穿着婚服的林朝槿跪在榻旁。
她臉上的妝還未上完,頭發也隻做了一半,現如今正坐在床邊抽泣。
“先生,在下陳京觀。”
陳京觀畢恭畢敬地朝床上的老者行禮。
老人看上去已逾七十,須發間都是歲月褪去的顔色,他的眉眼好似沒有多少力氣了,見陳京觀進來才努力擡眼看了看。
“槿兒,你且去妝發吧,還有兩個時辰就該出嫁了,斷不能再哭了。先生我命數就在今日,能看到你一襲紅衣,也是圓滿了。”
林朝槿沒有執拗,微微起身。
其實當下人來傳先生咳血時,自己早有預感,可先生還是為自己撐了三日,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
“少将軍,我先退下了。”
林朝槿不知跪了多久,起身與陳京觀辭别時竟忍不住一個踉跄,陳京觀本意要扶,可她身着婚服,出嫁前見外男已是逾矩,自己不好再讓她為難,便隻能别過頭,避開了接觸。
等到林朝槿走後,床上的何須也像是卸了力氣,整個人倒在下人為他支起來的靠腰上,脖子後仰着,看上去了無生機。
“先生尋我來所謂何事?我一路上思量許久,未曾覺得我與先生有過交集。”
側卧在榻上的老者沒有講話,但是努力招手讓陳京觀坐到自己床邊。
他抓着陳京觀的手,又想要伸手去撫一撫他的眉骨,可奈何确實使不上力氣,便自嘲的輕輕一笑。
“豫兒,你是陳頻口中的豫兒,你一定是。”
老人嘴裡念叨着,也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而他眼前的陳京觀突然愣神,他又将眼前的老人一遍遍打量,可是他無法在記憶裡找到有關此人的些許回憶。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還由你母親抱着,是應對我沒什麼印象了。”老人又開始自顧自地說,“可是你長得與你母親真像。”
母親,陳京觀微微皺眉,他的手還被老人牽着,隻是他似乎感覺到了老人的體溫在緩緩流逝。
“年前槿兒說南魏出了個少将軍陳京觀,領私兵救水患,還與陸家兄弟是摯友。我本想着在她大婚時遠遠看你一眼便好,可身子确實撐到不那時了。景豫啊,你為何改了你父親斟酌了許久的名字?京觀……你看到你父親了?”
老人說到這,眼裡的淚開始往出流,而陳京觀聽到老人的話隻覺得心裡一緊,渾身上下冒着冷汗,他強裝鎮定想給老人擦淚,但何須笑着扭過了頭。
“讓我為他哭一哭吧,那可是我最好的學生。”
他是蘇揚。
突然間,陳京觀腦海裡父親總是挂在嘴邊的名字與眼前的老人重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