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若将頭埋到不能再低,小口小口地啜着姜湯,滾燙的熱意将她的臉也燙得通紅,間或擡眼去看林希,滾燙的熱意便流到空氣中去,在目光相對的瞬間直直沖進林希的眼,于是,林希的臉也燙得通紅了。
兩人間的氛圍安靜得怪異,姥姥自顧自為這怪異找到了緣由,她伸手探了探楊若的頭,随即摸了摸自己的頭,又去探林希的額頭,“怎麼臉都這麼紅,是不是發燒了”,話音未落,便忙着去找藥去了。
姥姥的忙叨好似沖淡了些燙人的空氣,兩人這才你捉我藏似地向對方瞧一眼,又瞧一眼。
聽姥姥念叨着去找藥,林爸爸從報紙中擡起了眼,關切的話還未問出口,兩個孩子的無聲互動便似閃電似地劈在了他某節腦神經上,車站裡林希牽着楊若向他揮手的畫面忽然清晰起來,在不斷地循環回放中愈發清晰,巨大的不安高懸在他心髒上方。
姥姥拿來了藥箱,從裡面翻找出對症的藥,“快吃了藥,蒙着被子睡一覺,發發汗,發了汗就好了”
兩人面面相觑,都知這并非對自己症的藥,又無法解釋,隻得乖巧喝藥。隻是喝過藥,楊若卻不願立馬去睡覺,其實是還沒想到該如何化解自己胡亂造次引發的尴尬,便纏着姥姥要學下棋,“姥姥,今晚還沒教我下棋呢?”
“你呀,這下棋哪急這一會兒功夫呢?病了就要好好睡覺,往後日子長着呢,明天姥姥再教你”
楊若便湊到老人家跟前撒嬌,“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趕上林姐姐呀”
林姐姐三個字似是染着羞意,林希看向楊若,心晃得暖脹。林爸爸看向林希,心中不安更甚。
姥姥終是拗不過楊若,将爐火燒得更旺,又拿了厚厚的毯子将楊若裹得緊實,一老一少面對着中間的棋盤,下得很是投入。
林希坐在一旁觀戰,林爸爸思索良久,終是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小希,爸爸有事要跟你談談”
林希看楊若學得投入,想她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盡興,難得姥姥和楊若這樣投緣,這幾日每晚都要喊楊若聊天下棋,便沒有知會楊若,跟爸爸去了書房。
林希書房内。
林父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不知爸爸為何擺出如此正式的會談架勢,林希心中有些打鼓,便要去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爸爸制止了她,“你搬把凳子,坐到我對面來”
林希搬好凳子,坐在父親對面,兩人視線平齊地對上,父親難得擺出這樣的陣仗,林希便知道這是次很鄭重的談話了。
林希隐隐猜到這次談話的緣由,她的不安在父親的沉默中愈發焦灼,按捺不住先開了口,“爸爸,你要和我談什麼”
林父正苦苦思索該以怎樣的開頭和女兒談論這件事,林希的開口解救了他,他終于選了最坦白的問法,“關于你和楊若,有沒有什麼想要告訴爸爸的”,
爸爸的語氣還算溫和,林希稍稍放了心。她很想要開口将她和楊若的一切講給爸爸,隻是浮上喉頭的話都梗在那裡,含得久了,化在嗓子裡,一片黏稠,将她整個人都黏住了。
良久,許是父親安靜的等待感染了她,林希從桌子上拿起水杯,一口氣喝得幹淨,嗓子清冽了些,終于開口,“爸爸,我喜歡她,她喜歡我,就是這樣,像你想的一樣”
林希孤注一擲的聲音像是宣判,高懸着的不安終于砸在了心髒上,林父反而鎮定了下來,“還記得你表哥的同學嗎”
“記得”,林希的聲音沉得幾乎聽不到,“我聽說...”,她停頓了許久,似是要将恐懼甩離自己,才接着說,“他判了兩年,判的流氓罪”,林希從沒想過闡述事實是件這麼艱難的事,仿佛一不留神,這事實裡的苦難就會砸向自己,将自己,将楊若,砸得支離破碎。
“他是你的學長,你應當知道他是那一屆學生中出類拔萃的一個,他原本有大好人生,就像你現在一樣”
“我知道”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堅持嗎”
“即便如此”,林希擡起頭望向父親,眼神堅定,“還是要堅持”,她轉頭看向挂在牆壁上“求真存實”四個大字,筆鋒蒼勁坦蕩,像極了書寫它的人,“爸爸,你還記得那副字嗎?那是你送我的十二歲生日禮物。當時,你對我說,‘小希,你12歲了,是個大人了,爸爸知道你看到過許多不解的事情,但還是希望哪怕是在這樣的世間,你也能守衛真實’,爸爸,現在,我應該要放棄自我的真實嗎?”
林父自然記得那副字,那副字他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林希生日前一天晚上。林希長于荒誕殘忍的動亂年代,他曾經所有的教育都在努力保存林希的感知力和同理心,他希望她勇敢,希望她過真實的有溫度的人生,可他現在甯願他的孩子過虛假的人生,隻要她安全。
“爸爸,那時你說,一切都會過去的,真的過去了。現在,我們不能相信,有那麼一天,學長經曆的一切,也不會再發生嗎?”
林希關于未來的美好期待撞碎了一個父親的心,一個願意用一切換取他的女兒在這人間坦蕩清白地享受愛與被愛的父親的心,“小希,沒有父母願意自己的女兒承擔一點點可能受傷的風險,即便這條道路終将平常,但通往平常的路上,不能有你的頭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