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闆路上,馬車辘辘而過。
搖晃不停的車廂内,奧爾揚緊緊絞着手帕。
她戴着阿斯塔借給她的銀耳環,穿着一條灰藍色的棉布長裙。長裙是她從媽媽留下的舊衣服裡找出來的,雖然挂了一夜,又用開水壺熨過,裙擺還隐隐帶着衣箱的樟腦味。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項鍊的吊墜從領子裡扯了出來,輕輕摩挲着。
馬車停下了,車夫在外頭拉開車門,伸來一隻手。
奧爾揚猶豫了一下,把手遞過去,低頭輕輕跳下馬車。
天色還沒有暗下去,行會大廳的門口已經燃着兩排盞明亮的燈籠,照得周圍的石闆路閃閃發光。
奧爾揚擡頭看了看大門上方的橫梁的兩面旗幟。和林雪平的市徽挂在一起的是行業徽章,上面畫着交錯的兩隻梭子。一陣風吹過,旗面上起了些輕柔的漣漪。
大廳門口站着一個身穿黑色馬甲的男人,他掃了一眼奧爾揚,微笑道:“請跟我來。”
奧爾揚點點頭,跟了上去。
路過一扇窗時,她短暫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不禁把寬松的領口往上提了提,然後挺起了胸膛。
她是拉爾森紡織廠的優秀員工,今天是來接受表彰的。
鞋底敲擊着光滑的木地闆,領路的男人帶着她穿過走廊,停在一扇厚重的天鵝絨簾子前,回頭看了她一眼。
奧爾揚剛要伸手,男人便為她掀開了簾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簾子一掀,盛大的光芒撲面而來,奧爾揚下意識地閉了閉眼。
這是一個高大寬敞的房間,高處的水晶吊燈璀璨奪目,屋裡的每個角落都擺着銀質燭台,映得整個房間如同白晝。
房間的中心是一張長長的餐桌,上面堆滿了各種食物和飲品,有許多她隻在教會見到過的玻璃器皿。圍繞着長桌,一群衣着華麗的男士和女士端着酒杯三三兩兩地交談。
奧爾揚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男士們身着絲絨或毛呢外套,金銀絲線織成繁複的花紋,一排排裝飾用的金屬扣在前襟閃閃發亮。他們腰間束着綢帶,高跟皮靴的尖頭擦得锃亮,有人配着鑲嵌寶石的短劍和懷表。
女士們的裙子多用柔滑的絲綢或飄逸的輕紗制成,點綴着珍珠或蕾絲,随步伐輕輕擺動,雲朵般飄忽不定,帶着刺繡花紋的領口、袖口露出瓷器般細膩的皮膚。
廳裡富集着各色柔和的淺色——象牙白、柔粉、湖藍。女士間流行将帶褶裥的外裙卷起來做成裙撐,用緞帶在幾個點處收緊,露出裡面襯着金屬色蕾絲的漂亮襯裙。
奧爾揚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簡單的棉布裙。她說不上這微妙的分别,隻覺得這灰藍色的布料在燈光下顯得異常黯淡。她也不可能穿卷邊的外裙,因為她的襯裙實在是太廉價了,甚至沒有染色。
她有些僵硬地邁動步伐,挪進了房間。
角落的樂手們奏着一首她聽不懂卻覺得悠揚的曲子,溫暖的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她難以形容的濃烈香氣,她認出了一些香料和酒香。
長桌附近的沙發區仿佛一個漩渦的中心,聚集了最多的人和目光。
奧爾揚也不由自主地看過去。透過人群的空隙,她看見了兩張熟悉的面孔。
拉爾森先生的銀發梳得整整齊齊,在腦後紮成一束,長袍的每一顆紐扣都擦得锃亮。他靠着一張扶手椅,戴着藍寶石戒指的手搭在椅背上。椅子裡坐着一位紅棕色頭發的女士——她之前在紡織廠出現過,風姿令人過目不忘。
拉爾森先生嘴角帶着淺笑,一擡眼,視線穿過人群,落到房間門口。他擡手向周圍人示意了一下,便目的明确地朝她走來。
周圍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動作而投向奧爾揚,她在各色注視中有些無措,拘謹地向他行了個禮。
那位紅棕色頭發的女士——想必是拉爾森先生的夫人——也緩緩踱了過來。
拉爾森先生介紹道:“這位是戴安娜,我夫人;這是奧爾揚,我們的優秀員工。說起來,你們都是第一次來這裡吧?”
戴安娜伸手和她握了握。奧爾揚聞到她身上的矢車菊香氣,激動得有些哆嗦了,嗫嚅着說:“您真美。”
戴安娜似乎被她的青澀逗樂了,輕輕一笑,目光掠過奧爾揚年輕的面龐。
“你也很美。”她的聲音低而溫柔,“更重要的是,我聽約翰說,你改良了織布機?這是這個房間裡其他人都做不到的。”
說着,她輕輕攬過奧爾揚,把她帶到長桌邊,為她挑選了一塊奶油蛋糕、一杯果汁。
奧爾揚用銀叉将甜點送入口中,肩膀逐漸放松下來。方才因激動産生的耳鳴逐漸褪去,她終于能分辨出音樂聲、交談聲。
然而,在這些表面愉悅的嗡嗡聲中,一些低語像刺一樣紮入她的耳朵:
“這個月的就是她?”
“真是年輕呀,太鮮嫩了……你猜今天有沒有誰能得手?”
“看她那個項鍊——那是什麼呀?黑乎乎的一團,怎麼好意思戴出來。”
奧爾揚迅速轉過頭去。沙發上,一群人若無其事地談笑。她的目光從那幾張臉上掃過,卻一無所獲,好像剛剛窺伺她的不是他們似的。
她握住胸前的吊墜,感覺那一小塊金屬燙着她的手心和胸口。
突然,長桌的另一頭傳來一陣清脆的敲擊聲,房間裡安靜了下去,所有人的視線彙向屋子中央。
拉爾森輕敲着杯子,微笑着環視周圍,聲音清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