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扯斷糾纏的線頭,從圍裙兜裡掏出又一個線軸,“除非......”
朱諾看着她在橫置的機架上加裝兩根撐杆,又換上兩個新線軸,原本癱軟的麻線瞬間繃成筆直的弦。
“這樣好像可以!”奧爾揚猛搖手柄,三個線軸同時飛轉,紗線拉得又直又順,"橫着放确實能裝下更多紗錠!"
很快紗線被扯斷了,奧爾揚嘀嘀咕咕地繼續調整這台已經面目全非的機器,但實驗受挫帶來的陰郁已經一掃而空,她甚至哼起了小曲。
朱諾不知道她在鼓搗什麼,隻能蹲在旁邊幫忙計算木料用量,暗自思忖:果然隻有聽了十幾年紡車聲的人,才知道該往哪兒下鑿子。
奧爾揚在廠裡小範圍試點了紡紗機的新設計。
說實話,推進的速度不快,不斷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報告上來。
“要是再折騰不出來,我就去教堂忏悔——忏悔我不該動這玩意兒。”
奧爾揚來主管辦公室做進度報告,報告中途變成了訴苦大會。她半張臉埋在雙手裡,語氣悶悶的。
她白天在廠裡教工人上手新機器,晚上回去繼續改良設計,折騰了快半個月,結果還是一團亂麻。
廠裡試點的幾台機器問題不斷,不是線軸松脫,就是紗線斷裂。
就在今天,一個紡紗工被飛出去的紡錘砸中了額角,吓得她趕緊暫停了實驗。
直接後果就是,本就卡脖子的紗線産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織布工們紛紛抱怨,甚至戴安娜都來關照了,奧爾揚急得嘴裡起了燎泡。
“實驗記錄做得很不錯——看來你有認真聽我的建議。”朱諾翻着奧爾揚的筆記,瞥了她一眼,“要我說,你做得很好。”
“哪兒好了?”奧爾揚氣得把紡錘往桌上一摔,“你别老說好話安慰我——我更難受了。”
“有問題才說明這東西是能用的,隻是還不夠成熟。”朱諾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把撈住彈飛的紡錘,“不然的話,它應該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因為根本沒人願意用。”
奧爾揚怔了一下,擡起頭來看她。
“你知道什麼叫實驗嗎?”朱諾晃了晃手裡的實驗記錄,“它不是一開始就能給出标準答案,而是試錯、調整、再試錯的過程。你在廠裡試點,工人們的反饋本身就是寶貴的實驗數據。每個問題的出現,都是在指引你改進設計的方向——而如果你不繼續做下去,這些失敗就真成了失敗。”
奧爾揚怔怔地聽着,嘴唇微抿,好一會兒才咕哝道:“……聽着倒挺像回事。”
“——因為就是那麼回事。”朱諾翻過手裡的筆記,“你好幾個地方寫到軸承那塊容易磨損,是吧?能不能換成金屬的?”
奧爾揚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金屬件不好做,打鐵鋪要收高價。”
“那就讓鐵匠鋪打一兩個,先看看耐不耐用,再決定要不要換整批,實驗的資金廠裡還是有的。”朱諾耐心地說,“而且有些問題是操作習慣的事,比如牽引的手法,可能要訓練工人适應。”
奧爾揚靜靜地聽着,似乎想到了什麼,眼裡逐漸透出一點光亮。
“行吧,那就再試試!”
說完,她抄起朱諾的筆,又開始在草稿紙上塗塗畫畫。
朱諾笑笑,把辦公桌讓給她。
夜深了,朱諾才搭着馬車回到住處的街口。
當主管确實比當工人要忙些,比如她這麼晚才回家,比如她時常沒有精力做飯。
她每周額外付埃爾莎太太一個歐爾,從她那裡訂飯,但還是經常等到飯菜冷掉才到家,平白浪費了房東太太的好手藝。
下了馬車,朱諾遠遠地看見,埃爾莎好心地在樓梯間留了一盞壁燈。燈光透出鑄鐵門,成為長街裡唯一的暖色,此刻竟比王宮的鎏金吊燈更令她眼眶發燙。
她借着光摸出鑰匙,正要開門,長街的那一頭傳來了馬蹄聲。
一人一馬在她前方十步處停住,風塵仆仆的騎士翻身下馬,鬥篷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在夏日的長風中如振翅欲飛的黑鳥。
朱諾皺眉,悄悄把鑰匙夾在指節間,手掌緊握成拳。
來人目的明确地朝她疾步走來,在三步之外摘下了兜帽,露出查爾斯黑曜石般銳利的眼眸。
朱諾松了一口氣,垂下手。
查爾斯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從皮包裡掏出一份平整如新的報紙,輕敲報紙邊緣的三王冠紋章,笑道:
“沒想到能在女王的報紙上讀到你的文字——來自林雪平的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