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查爾斯，朱諾長出一口氣。
如果查爾斯在談判中途看過她的襯衣後背，就會知道她不過在裝模做樣地表演：她的汗水早已濕透了重衣。
查爾斯到底是遵守規則的，沒有當場把她殺了，然後去找奧爾揚簽合同什麼的。
那樣的話，皇家紡織廠按照原本的出價，每年能省下近三千達勒——這個數字能催動普通人踐踏一切人間法律。
要知道，這片土地上，還有不少人為了一口幹面包便敢铤而走險。
——可見查爾斯确實非常富有，或者出奇地遵紀守法。
又或者，皇家紡織廠給他的談判額度，比四千達勒還高……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去開工廠大門。
奧爾揚急不可耐地擠過上工的人群，湊到她面前。
“金屬件是好用的！”奧爾揚努力壓低聲音，但喜悅之情壓抑不住，“隻要經常潤滑，它的壽命比木質件長得多，成本分攤下來也就劃算了！”
朱諾非常贊許她能領會到單位成本、折舊攤銷這些概念，邊往辦公室走，一邊又提點了幾句：
“第一，之後投入生産時最好把故障率、替換率的數據也記錄下來，看看究竟怎樣的部件最劃算；第二，最好找到長期合作的鐵匠，把零部件的型号、标準固定下來，有利于替換和升級。”
奧爾揚聽了，眼神一亮，抱着筆記本就要沖進廠房。
朱諾忍不住一笑。奧爾揚的聰明毋庸置疑；也許是繼承了利娜的遺志，她對機械和實驗的熱愛近乎執念，使她在失敗面前百折不撓，對成功愈發渴求。
隻要給她提供一些已受曆史檢驗的思路、一個穩定的研究環境，她還能創造更多。
朱諾想了想，叫住奧爾揚，叮囑了幾句和研究無關的話。
奧爾揚雖然不明白，但還是點頭應下。
兩個小時後，兩輛馬車先後到了紡織廠。
遠遠看見查爾斯的車，朱諾松了一口氣。
既然已經提到“特許權隻要有一個人簽字就可以出讓”這個空子，她還以為查爾斯會跳過她、直接找奧爾揚簽字。
考慮到奧爾揚接近于無的商業頭腦，說不定他可以以一個非常低的價格拿下。
這麼看的話，查爾斯何止是不精明，簡直是實誠得有點傻了……
難道真的隻是純粹認可這項發明的價值嗎？
她的視線被樓下的景象吸引了：查爾斯的馬車停穩後，車門打開，卻走下了兩個人。
這位高大的灰衣商人身後，跟着一個小個子男人。
“這是我的助理，比利。”查爾斯介紹道。
朱諾和戴安娜不着痕迹地對看一眼，看出彼此都沒有什麼頭緒：查爾斯素來獨來獨往，什麼時候多了個助理？
三個人走進朱諾的辦公室兼會客室，屋子頓時顯得有點擁擠。
朱諾把客人在沙發和椅子上安頓好後，不得不讓人再去拿個茶杯。
查爾斯的坐姿一如既往地筆挺，他喝了口茶，便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涵蓋了前一晚和朱諾讨論的所有細節。
戴安娜微微颔首，問：“特許權的出讓需要得到廠裡的許可嗎？”
“事實上，并不。”查爾斯一笑，“但朱諾小姐似乎希望和您商量再決定。”
戴安娜看了朱諾一眼，有些疑惑道：“那，皇家紡織廠希望得到獨家的特許權嗎？”
“同樣，并不。” 查爾斯作了個手勢，比利便拿出拟好的新合同，指出了其中“不排它”的條款，“皇家紡織廠無意幹涉朱諾小姐和奧爾揚小姐如何授予其他許可。”
戴安娜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去翻閱那本合同。
朱諾卻不由得有些緊張，右手在戴安娜看不見的地方抓緊了裙擺，餘光觀察着她的表态。
隻見戴安娜眉頭微蹙：“那我不明白我為何需要參與這場讨論。雖然朱諾和奧爾揚是我的員工，但她們如何出讓名下的特許權與我無關，對嗎？”
屋内一時陷入寂靜，兩人看向朱諾。
朱諾松了一口氣，微笑着解釋道：“事實上，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讨論——如果斯德哥爾摩得到了這個專利，要如何保證他們的産品不沖擊我們的市場、影響我們的銷售呢？”
“那就是我關心的事情了。”查爾斯顯然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我們先前的合同已經約定，我會負責貴廠的産品往臨近地區的運輸和銷售，這一點上你們無需擔心。”
戴安娜此時也反應了過來，追問道：“那麼，和皇家紡織廠的這份合同裡能否附加些條款，保護我們的産品在約特蘭省的銷售？”
查爾斯沉吟片刻，鄭重地說：“原則上是不可以的，瑞典王國境内沒有各省間互設關稅保護的先例。但我想說明兩點：第一，皇家紡織廠主要供應斯德哥爾摩地區和出口海外，不會沖擊約特蘭省的市場；第二，皇家紡織廠的産品主要供應貴族，市場定位與貴廠産品不沖突。”
這樣深思熟慮、理由充分的拒絕并沒有引起戴安娜和朱諾的不快，反而讓兩人更看重他的審慎和誠實。
“那麼接下來，讓我們的技術專家來讨論一下合作細節？”朱諾提議。
她剛在玻璃窗邊露了個臉，奧爾揚就興沖沖地沖了上來，推開辦公室的門，大喊：
“朱諾！戴安娜！我們成功了！”
戴安娜被她的喜悅感染，眼神一亮，但還是闆着臉說：“查爾斯先生在呢，注意分寸。”
“可是紡紗機改良成功了，效率非常穩定地翻了三倍！”奧爾揚打開筆記本，“朱諾說，如果故障率降到這個數，就可以試着申請新的皇家許可權。”
“紡紗機？”查爾斯挑起眉，看向端坐着的朱諾：這又是你給我的小驚喜嗎？
朱諾正全心全意地為奧爾揚的新突破微笑鼓掌，仿佛注意到查爾斯投來的視線，對他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