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踉跄地撞開實驗室的鐵門,六月的烈陽如熔金般傾瀉而下。軍裝前襟的血迹早已凝固,在刺目的陽光下龜裂成蛛網狀的褐色紋路。
若有若無的薔薇香混着皮膚上的血腥味,引來幾隻綠頭蒼蠅在肩章上嗡嗡盤旋。
而離去,卻無人阻擋。
哨兵們早已習慣這座死亡工廠裡進出的“白大褂”,更何況她制服上還别着枚染血的勳章。
鐵絲網外,哈娜倚着梧桐樹吞雲吐霧。艾希曼上校送的絲綢裙随風輕漾,露出小腿上未愈的淤青,像被掐碎的紫葡萄。
“活着出來了?”她彈落煙灰,蜜金色的發絲在陽光下流淌,“費舍爾那狼崽子急瘋了,居然求到我頭上。”指甲間的香煙轉了個圈,又掃過星光衣襟上幹涸的血痂,“呵呵,是算定了拉賽爾不敢動我麼……哼,狡猾的狼崽子。”
遠處傳來囚犯隊列沉重的腳步聲,有人在焚燒着什麼。哈娜轉身望去,風裹挾着焚屍爐的灰燼掠過,一片焦黑的紙屑粘在她顫動的睫毛上。
星光低頭凝視自己顫抖的雙手。掌紋裡嵌着的血垢在陽光下黑得刺眼,仿若無數細小的毒蛇,正順着血管啃噬一點點藏在軀殼裡殘存的靈魂。
“拉賽爾今天又收集了一對紫羅蘭色的眼睛。”她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着一種空洞的絕望,“他讓我在旁邊看着,還說很喜歡我的眼睛。”
“我還殺了一個少年,那雙紫羅蘭眼睛的主人。”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感受生命的殘忍。”
“他是個瘋子!變态!”
哈娜掐滅煙蒂,展開雙臂,将這張染血的臉按進自己胸口,“别害怕,漢斯,會結束的。”她吻去少年頰邊的淚水,“好孩子,哭吧,至少此刻還有陽光。”
絲綢面料浸透焚屍爐飄來的灰燼,香水混着尼古丁的氣息籠罩下來,像是某種短暫的慰藉。
翻湧的淚水終于決堤,攪合着臉上的血迹無聲滑落。“我……我好害怕。”星光哽咽,“菲利克斯長官說、說我不該來這裡的……”血淚順着下巴滴在哈娜鎖骨處的淤青上,暈開妖異的紅痕,“我變成了獵物……嗚嗚我好害怕……我想回家……”
“這兒,本就是無間地獄。”哈娜語調輕慢,指尖漫不經心地纏繞着一縷沾血的發絲,旋即嗤笑出聲,“漢斯呀漢斯,上帝怎忍心将你下放至此?純潔的孩子啊……”
她染着煙漬的拇指抹過少年眼尾,留下一道渾濁的灰。
這個問題,無法回答。
回程的路在烈日下扭曲延伸,仿若沒有盡頭。腳下鋪着一層薄灰,星光行于其上,像是踩過枯骨累累。
宿舍門在身後輕輕關上,死亡的氣息如影随形:紫羅蘭的瞳孔、拉賽爾癫狂的笑容、玻璃罐裡漂浮的眼球标本……這些畫面在她腦中不斷閃回,如同鋒利的刀片反複剮蹭着脆弱的神經。
惡心,惡心!
該死的!!
那個死變态!!!
胃裡翻江倒海。
星光撲向盥洗台,指甲摳進陶瓷接縫。水流沖刷着指間的凝血,在池底旋成淡紅的漩渦。她發狠地搓洗手臂,直到表皮泛起滲血的粉紅,直到鏡中倒影變成陌生的血人,直到壓抑的啜泣終于沖破喉嚨。
門外傳來急促的抓撓聲。小團子用乳牙啃咬着門闆,嗚咽透過間隙傳來。
一牆之隔,受傷的貓兒與受驚的幼狼,用不同的音調撕扯着夏日的悶熱。
·
是夜,空曠。
菲利克斯仰頭凝視鐵栅外的黑影,喉結在昏暗裡滑動。馬燈驟然亮起,幽藍的火苗映出他譏诮的嘴角:“哈娜小姐深夜造訪,是來觀賞囚徒的窘态嗎?”
“費舍爾上尉……”昏光蠶食着黑暗,鬥篷滑落,露出女人蒼白的臉,睫毛上凝結的夜露随呼吸顫動,像垂死蝴蝶的薄翅,“您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
而他的聲音,像是從深淵中傳來:“艾希曼上校的情婦深夜造訪,我該感到意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