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可剛剛被辜玉點破受傷之前,她分明打算撒謊說自己隻是摔倒了。
吳遙歪着頭,心虛地一言不發,默默看着他被月光描繪出的側臉。
他的睫毛好長啊。細小的光點像小小的螢火蟲,跳躍在他的睫毛尖尖上。
他臉上有很多透明的小小絨毛,自己臉上也有嗎?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看起來比普通人更亮更好看,像科學書上那顆包裹着上古動物的淚珠一樣的琥珀,那她的眼睛是什麼顔色的?她好像從來沒有注意過。
辜玉背着她去鎮上還沒關門的藥店拿了些藥,坐在藥店門口幫她上了藥。
他的手法十分溫柔,還沒有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她。
雖然沒能去成後山的花谷,但這樣也不錯。
吳遙看着他身上沐浴的光暈,忽然擔心這會不會是一個夢,等到夢醒時,發現自己被鎖在柴房裡,現實中根本沒有辜玉這個人可怎麼辦?
但轉瞬又想,就算是個夢也很好了不是嗎?
“想什麼呢?”辜玉擡頭看她發呆的神情,好笑道:“表情這麼奇怪。”
吳遙說:“你好像一顆桃子。全身都是會發光的毛。”
“嗤……”
辜玉被她逗笑了,“我有一個妹妹,她和你一樣大。話很多,坐不住,不過,倒是和你一樣,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是嗎?
“她也很活潑,家裡不讓她往外跑,她就非要往外跑,經常摔得渾身傷口,讓人很操心,跟你一樣。”
才不一樣。
吳遙心想。
“為了讓她乖乖待在家裡,她媽媽特意在家裡搭了個充氣城堡,但隔天就被她把氣放了……”
夠了,已經讓人嫉妒了。
“如果你們倆認識的話,一定有話可說。”辜玉頓了下,忽然道:“要不,你來我家吧?”
吳遙表情呆呆的。
但辜玉轉念一想,哪有莫名其妙帶走别人家小孩的道理,更何況自己跟她非親非故,這麼做可能會被跨國刑警抓起來吧。
辜玉又打消了這個主意:“算了算了……不過,我可以定期過來看你。我給你留個我的号碼吧,等你有手機了就給我打電話。嗯,我給你點現金,你自己藏好,不要給家裡人發現了,拿去買吃的,多吃點才能長高,知道嗎?”
吳遙小小的眉頭微微皺着,黑曜石般的眼睛亮亮的,她看起來有些困惑,一言不發地端詳着眼前的辜玉,忽然上前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已經糟糕地意識到了這是一場夢,因為她清晰地記得這一天被丢進柴房時,幹樹枝在她的胳膊上劃破了很多道口子,那些傷疤沒有被辜玉塗上藥水,它們像蜈蚣一樣永恒地镌刻在她的手臂上,成為比此刻還要真實的烙印。
盡管如此,她還是抱住了辜玉。
“你一直都這樣嗎?”吳遙垂下眼皮,稚氣的臉上浮現出許多懊惱,“我怎麼才認出你啊……”
後來,辜玉給她寄過好幾筆生活費,在他為她單獨開的那個賬戶裡。她很快進入青春期,飛竄長高的個子沒有辜負辜玉寄來的錢,她偷偷買了個老人機,偶爾在學校悄悄給辜玉打電話時,她叫他“哥哥”。
吳遙多了個哥哥。
同學們驚訝又羨慕,誰不想有個這麼好的哥哥呢?
可吳遙卻斬釘截鐵地說,她隻是管他叫“哥哥”,但他不是她真正的哥哥。
高二那年,家裡拆遷,忽然多了一大筆錢,雖然沒有吳遙的份,但至少也沒有人再逼她辍學嫁人了。她順利參加高考,順利入讀了沿海的一所大學,在入學那天,辜玉說要來看她——
吳遙就醒在即将在新的城市再見到辜玉的那一天。
她睜開眼,視線上空交疊纏繞着許多根紅繩,紅繩上穿着一顆顆鈴铛,紅繩和鈴铛都在弧度細微的晃動着。
剛醒時,她是不能動彈的,隻有眼珠能微微移動。
她看見屋子裡有不少人。
站在床邊倒水的是阿江,小橘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回來了,正在窗邊抹眼淚,窗邊還有一架輪椅,哦,黃健怎麼也來了,他上樓多不方便啊。
吳遙的瞳孔默默轉動,在屋子裡找尋另一道身影。
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從衛生間裡出來,他隻穿了件灰色針織衫,袖口挽起來,手裡還拿了塊濕毛巾。
三十多歲的辜玉比她夢裡的少年還要高大,身形也健壯了不少,五官變得更加硬朗堅毅,不知道如果她繼續夢下去,見到的辜玉是不是這副模樣。
辜玉拿着濕毛巾來給吳遙擦拭身體,俯身時很快就發現了她睜開的雙眼,他的表情變得很激動,他張開嘴說着什麼。
随着他将吳遙的身體攙扶起來,身體的其他感官伴随聽覺一起緩慢歸位。
“……你終于醒了,現在人怎麼樣?”辜玉摸了摸她的額頭,眉心蹙了蹙,“還沒完全退燒,不過能醒就說明好了不少,晚上請醫生再來給你看看。”
屋子裡其他人也興奮地圍了上來,叽叽喳喳地說着白天被她吓壞的事情。
吳遙張了張口,嗓子幹得說不出話來,辜玉給她喂了口水,她才終于發出聲音,“我……怎麼了?”
“你從早上就一直睡着沒有醒,發高燒燒得吓人,都四十多度了!”小橘搶答:“我來的時候都吓死了,玉哥喊我去請醫生,但是醫生給你挂了藥都叫不醒你,我們都擔心壞了,玉哥說,晚上你要是再醒不來,就要把你放擔架上擡到島外醫院去看了!”
吳遙見她神色那麼擔憂,安慰地笑了下,問辜玉:“為什麼要用擔架……你就不能,背着我出去?”
辜玉跟着勾了下嘴角,“怕你睡不好而已,你想要的話,讓你騎在我脖子上遊出島都可以。”
“嗤……”
吳遙想象那畫面,笑出聲來,輕咳兩聲,又掃視着頭頂上空密密麻麻的鈴铛。
“這些……是幹什麼的?”
“哦,那是驅魇的,島上有些老人說以前被魇纏上過,一般是沾上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就會這樣一直睡着醒不來。”
黃健說道:“阿英聽說你醒不來,說你肯定是被魇住了,非要讓我帶這些東西來給你驅魇……”
吳遙眼瞳微微顫動了下,目光直直盯向黃健,“你說……什麼?”
黃健抓抓頭:“哈哈,聽起來挺玄乎的,不過反正布置一下也沒什麼,總比沒布置好哈,不然阿英又要罵我……你不喜歡的話,我一會就拆下來。”
風吹進屋子,頭頂的紅繩和鈴铛都簌簌顫動起來,發出細細碎碎、密密麻麻的清脆響聲,像古老的梵音吟出詛咒,整個世界仿佛天旋地轉起來。
吳遙忽然感到頭疼欲裂,她表情痛苦地抱住了腦袋,眼淚洶湧地流出眼眶,像窒息般劇烈地喘息和抽搐。
大家都被她的動作吓到。
辜玉擔憂地抱着她的肩膀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頭很疼嗎?我去叫醫生——”
“别去!不要走!!”
吳遙呐喊着,用盡全身力氣将他拉住,她滿臉淚水地擡起頭,努力睜開眼睛去看清辜玉的臉,可眼前被淚水籠罩,辜玉的面孔已經看不清。
世界随她的信念共同坍塌,他也在消散。
吳遙近乎瘋狂地嘶喊着:“不要走!不要走!辜玉!我害怕,我一個人會害怕!别走。”
“辜玉!停下!你看我一眼,辜玉——”
……
宇宙爆炸的一瞬是沒有聲音的。
世界被壓縮進無聲無息的真空。
萬物湮滅。
宇宙堕入絕對靜止的黑暗和永恒。
吳遙在這樣的環境中漂流着,像被所有星球共同抛棄的宇宙流浪體。
有一瞬,她想起了遙遠光年以外的傳說。
于是她奮力朝遙遠的星系遊去。
她會遊到溫暖的,有海和鮮花的,能找到辜玉的光年之外。
滴、滴、滴……
尖銳冰冷的聲音均勻地傳入耳朵,像什麼儀器發出的聲音,有些刺耳。
盡管吳遙捂住了耳朵,但那道聲音仍然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
最終,她看到了那台擺在床頭的監測儀,複雜的監測設備和藥管一頭連着她的身體,另一頭連着這個世界的機器
在滴滴聲裡起伏的曲線代表她的心跳。
原來這個世界還在啊。
吳遙緩緩轉動眼球,看到了病房的窗戶。
今晚是滿月。
月光十分明亮,比許多夜晚見到的月亮更加溫柔皎潔。
她看着月亮,像從前許多個夜晚一樣。
——完——
一個人隻要學會了回憶
就再不會孤獨
哪怕隻在世上生活一日
你也能毫無困難地
憑回憶在囚牢中獨處百年
——阿爾貝·加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