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
延壽坊西南角的槐樹下,青布幌子在暮色中搖搖欲墜。陳今浣蹲在剛刷過桐油的匾額前,雞距筆蘸着朱砂勾畫“天生堂”三字。最後一捺尚未收鋒,斜刺裡突然飛來塊碎石,将“生”字砸出個豁口。
他頭也不回地甩出半截笏闆,遠處傳來孩童跌坐的哭嚎。街角賣炊餅的老漢慌忙抱起自家孫兒,渾濁的眼珠瞪着少年脖子上喉嚨前交叉縫制的缂絲帶——那是聖人特賜的“護身符”,繪着比玄鐵項圈更繁複的咒文。
“阿公,那人袍子下面好多腳……”孩童抽噎着指向藥鋪,老人吓得捂住孫兒嘴巴,連滾帶爬躲進巷子深處。陳今浣的指尖撫過匾額裂痕,忽然笑出了聲:“這長安城的百姓,怎比潤山的兔子還膽小。”
酉時三刻,坊門将閉的梆子聲裡,一縷藥香從泥爐縫隙滲出。陳今浣盤腿坐在檻窗下,腳邊堆着從鎮妖司地窖讨來的“藥材”——浸着屍油的蓮蓬、形似人面的茯苓、泡在黃酒裡的嬰胎……他拎起條焦黑的指骨丢進藥碾,碾輪與臼槽相撞的聲響驚起檐角栖鴉。
“店家……”
細若蚊蚋的呼喚自門外飄來。陳今浣掀開眼皮,見個披着破麻布的婦人正扒着門框發抖。她懷裡抱着團發黴的襁褓,腐臭味混着蓮花香鑽入鼻腔。
“求仙長救救我的囡……”婦人跪行至案前,顫抖的指節掀開襁褓。腐肉粘連的縫隙間,嬰兒腫脹的肚皮上赫然裂着張老人臉,正用裂成幾瓣的眼珠盯着少年冷笑。
陳今浣取出玉化骨笏闆,立即咬破指腹畫符,問道:“你從哪撿的這東西?”
“城、城隍廟後的亂葬崗……”婦人涕淚橫流,“他們說仙長能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那他們有沒有說仙長還會吃人?”他忽然用笏闆挑起嬰兒脖頸,腐肉簌簌掉落,“你女兒的陽氣都快被吸光了,這隻趴在她身子上的——”符咒驟然亮起金光,肚皮上的老人臉發出慘叫,“是不知哪來的伥鬼。”
婦人尖叫着後退,撞翻了盛着暗紅黏液的白瓷碗。陳今浣一把揪住欲逃的伥鬼,在對方驚恐的眼神中将其嚼碎咽下。“診金一貫錢,附贈驅邪符一張……抖什麼?拿好。”
五更天的梆子響過延壽坊,天生堂的燈籠仍亮着。陳今浣倚着門框數銅錢,新收的這串開元通寶在掌心怎麼看怎麼可愛。街對面酒肆的旗幡在夜風中翻卷,漏出的半阙琵琶曲裹挾着脂粉氣,要比鎮妖司的刑審室更叫人清醒。
算算時間,那位掌門應該要來了。
解除宵禁的開門鼓擂響不久後,泠秋的身影果然出現在街角。他今日未着道袍,青色直裰的暗紋在燈籠下若隐若現,倒像是長安城裡尋常的富家公子。陳今浣将銅錢串抛向櫃台後的陶罐,故意讓金屬相撞的脆響穿透藥鋪門簾。
“瞧這身行頭,是要去平康坊赴花宴?”他上下打量着那件交領長衣,暗自在心中為其估價,“師兄近來操勞過度,我這恰巧有賣壯陽的鹿鞭酒。”
已經習慣了戲言癡語的泠秋隻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掃過藥櫃上貼着“屍油蓮蓬”的陶罐,眉間褶皺深了幾分:“聖人準你開藥鋪,不是讓你在這作妖害人。”
“師兄這話可冤煞我了——您瞧,這可是正經驅邪的藥材。”陳今浣反手掀開放置在旁的藥碾,露出正在研磨的雄黃。他饒有興趣地觀察着對方的表情,徐徐說道:“倒是這位長明觀主,可有在皇帝面前嚼我舌根?”
“你當真…要久留長安?”他并未回答少年的提問,視線始終停留于藥碾裡的雄黃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