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像是閉着眼睛在說話。
段越澤:“你今天下午都求了什麼願。”
“你呢。”葉榆問。
段越澤很不想回憶起當時匆匆三拜裡,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想法。但也許是葉榆的語氣太輕柔,也許是夜色太深沉甯靜,也許是第一次在寒冬感受到被窩裡有另一個溫暖源的存在。
段越澤輕聲說:“希望媽媽平安吧。”
“一直沒問,你之前說為了躲債是怎麼回事?”
反正也不會再發生了,那些東躲西藏的日子都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隻有每次下雨的時候會遠遠地提醒段越澤,他是個死過一次的人。
“我…爸,是個賭徒。”段越澤:“我媽沒什麼文化,看上我爸是因為我爸長得帥。後來……”
段越澤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我爸本來就是個愛玩的性格,有一次喝醉酒被朋友拉去賭博,赢過一筆錢,就上了瘾。”
那筆錢讓段興岩自命不凡,混在賭場裡不分晝夜地享受着腎上腺素帶來的快感,後來輸得褲衩子都不剩後,跟高利貸借了幾百萬繼續賭,沒想到一分錢沒撈着,反而把老婆孩子搭進去,連帶着自己的命也搭進去。
“我媽不懂那些,隻知道我爸欠錢,就勸他别賭,一來二去,我爸就開始上火打人。後來我被送走了,他們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了。高中的時候忽然有人找上門說要我替他們還錢,我躲了一陣,畢業後就沒見過他們了。沒想到大學又碰上了。”
又是賭博釀成的悲劇。葉榆不知道該說什麼,索性沉默着,任段越澤傾訴。
隔了一會兒,段越澤也靜了下來,葉榆才開玩笑般笑着說:“你第一次說這麼長一段話呢。”
“……是嗎。”
“是啊。一次性說很多話原來不累是不是?”葉榆逗他:“以後多說點。”
段越澤又沉默了。
“你剛剛問我,下午在求什麼。”葉榆緩緩睜開眼,出神地看着帳篷中心,視線仍然被黑暗占據:“我希望人類的苦難能夠少一些。”
這是句幾乎所有人聽到、看到都覺得假大空、懸浮、虛僞的話。
人類的範圍太寬廣,苦難的形式也太多種。這是件無法實現的事情。
葉榆已經忘記自己第一次有這種念頭是什麼時候了。那時自己還太小,跟着爸媽下基層見識過很多底層生活,加上古往今來很多著作都在反映不同時代的矛盾思想,他痛苦過,迷茫過,為那些早已逝去、已成定局的結果悲哀過。
有一天,他問自己,這些情緒有必要存在嗎。不聽、不看、不管,這是人在現代社會生存方式。但我真的要這樣嗎。
不要。
留學的那段時間,新聞總是在報道哪一處發生了戰争,報道哪個國家與哪個國家發生了沖突,報道共計死亡人數有多少。他看着周圍來自不同國家、擁有不同膚色、說不同語言,但都跳動着同一顆心髒的人,他在想,人類實在是殘酷的。
他很小也見識過許多為生活卑微的人們,為雞毛蒜皮的事情較真,為一毛三角的錢争吵。那時他想,為什麼大家不能坐下來各退一步,現在回頭想想,這種想法實在是太幼稚。
不過人總是要經曆這種時期的,二十出頭正是犯傻又迷茫的年紀。
就像眼前這小孩兒,人生才剛剛開始,遇上賭鬼老爹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逃了出來。
葉榆說完那句話後就沒聽見段越澤的聲音了,原本以為他睡了,正想閉上眼睛休息,突然聽到段越澤開口。
“苦難是不會消失的。”段越澤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了:“這是自然界中無法避免的現象,不止存在于人類社會。”
黑暗裡,段越澤的聲音清晰可聞。
葉榆愣了一下,笑了,贊同道:“對。所以說是願望。”
他沒想到段越澤會回答這樣一段話,在葉榆與他接觸的這些時間裡,能發現他是個吃過很多苦的人,本以為他會怨恨、歎氣,但沒想到這小夥子想得挺開。這倒是讓葉榆對段越澤重新審視了一番。
帳篷内又漸漸安靜下來,葉榆卻忽然睡不着,想起周溫韋的提議,問他:“模特那事兒,你怎麼想的?”
“……沒怎麼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的人生好像總是在走一步看一步,無法預知未來的事情,也就無法給出确定的答案。
“我先說好啊。”葉榆想到一冰箱的菜,說:“回去以後呢,你三餐還是照做,不能因為有了下家就立馬跳槽,知道嗎?”
“……知道了。”
身份證的事情還不知道怎麼解決。拍攝的流程和操作一概不知,還得去問清楚。當時給周溫韋确定這個職業,也隻是因為網上說時尚圈的同性戀多而已,他就随手一寫,沒想到會真實接觸到。這就難辦了。
還有葉榆。他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是繼續住在他那裡的意思嗎。可我走了,他就少了一個麻煩,為什麼還要收留我呢。
段越澤的問題卡在喉嚨裡,耳邊聽到葉榆逐漸平穩的呼吸,他的心髒好像被溫熱的呼吸裹住,緊緊束縛着,無法跳動了。
翻身。
面對面看着正在睡覺的葉榆。
還是第一次這麼長時間盯着他的臉。之前總是被他發現。
明明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為什麼他總覺得葉榆長得不一樣,平白多了一隻天眼一樣,總讓段越澤下意識想多看兩眼。這是錯覺吧。
是因為好奇自己的筆下人物到底長什麼樣吧。段越澤問自己。
緩緩閉上眼。葉榆的聲音好像夏日蚊蟲一般在段越澤耳邊打轉。
帳外寒風怒号。
帳内,兩顆心漸漸沉靜下來,平穩地被包裹在溫暖的被窩裡,一處呼吸越過另一處呼吸,彌散在一方甯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