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逢澤,風潇雨晦。
少年背靠泥石,隐于在山間草林中,正垂眸專注地拔左肩那支深入的箭矢,血水順着雨絲流入水坑裡,伴随着樹葉在風雨中沙沙作響。
四面風聲呼嘯,不時摻着緊促的腳步聲,和着雨點嘈嘈切切砸在鐵刃上的脆響,使人忍不住屏息凝神,萬分謹慎注意着外面絲毫的風吹草動。
“人不見了!”急促的男聲忽然仿佛近在咫尺,少年拔箭的手一頓,跪坐在泥濘上一絲不敢動彈。
腳步聲逐漸清晰,如同踩在少年心跳上,蒙面黑衣人粗犷低沉的聲音傳來:“他受了傷,跑不遠。”
雨勢漸大,水窪裡的血迹輕易被洗刷得一幹二淨,李淨半倚靠着微微喘息,箭矢沒入血肉中極深,衣襟被雨水浸透使得血流速得飛快,她緊緊握着箭柄,渾身泛起一陣寒顫。
幾裡之外,橫七豎八躺着衙門差役的屍體,李淨鼻尖充斥着濃烈的血土混雜的腥味,忽然她腳踝處感到一涼,像是被什麼濡濕黏糊的活物一把拽住,她身子微僵,不敢弄出動靜來。
黑衣人正在周圍踱步探查她的蹤迹,李淨深吸口氣,垂眸向低處察看。
此夜無月,雨氣濃重,晦暗中隐隐約約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李淨眯縫着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待她視線清晰,那東西猝然瞋目,眼球布滿血絲,吓得她倒吸口涼氣。
那是個沒有死透的人,穿着衙役的官服,看向李淨的眼裡滿是渴望。
他死死拽住李淨的腳踝,面容青紫可怖,嘴唇在無聲地蠕動着。
他在說:“救救我,我不想死。”
鮮血似乎止不住,雨水剛沖洗掉衙役手上的血,下一秒又再次滲了出來。李淨緩緩握緊衣擺,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試圖安撫。
今夜是第五次,從她一年半前因科舉殺人一案左遷到此地,那群人總是神不知鬼不覺,毫無規律,且無半分蛛絲馬迹,在她毫無防備之時對她下殺手。
而就在月前,她新任上幽州城通判一職。
今日她本是前來調查近來沸沸揚揚的南巷口無頭屍鬧鬼一案,可曾想鬼影沒見着,倒是碰上了人影。
李淨想過許是餘尚書派來的人,餘氏唯一的獨苗餘慎,本應在科考上大發光彩,卻猝然死在考場上,不明不白,而害死他的兇手卻逍遙法外,升了官,在幽州混的風生水起,上京城四通八達,日日耳中流傳這些,若讓兇手安穩度日,才真是天道不公。
餘慎曾是李淨最好的朋友,誰也想不明白,李淨為何會至他于死地。
雨水錯落有緻擊打着泥坡,土質被沖洗得松軟滑溜,雜草石子匍匐貼于地上,似乎搖搖欲墜。
漸漸的,李淨察覺到,底下那個人的眼珠開始不再轉動,嘴巴微張,臉色蒼白得可怖,如同那些石子,就要被雨水沖刷而下。
李淨心一驚,小心翼翼往後靠,那人雖死,卻死死拽住了她的腳踝,屍體軟綿無力,腳微微一使力,就要被他連帶着向下滑去。
她反手抓住旁邊遮蔽視線的枝條,猝然,屍體忽然滑了下去,生生帶着李淨從半坡上拖出一道劃痕。
這一出動靜極大,尖銳石子劃過李淨的左肩,她疼得冒虛汗。
接着寒光乍現,鋒利無比的劍刃猝不及防橫在李淨脖頸間,一擡頭,便是那群黑衣人陰沉可怖的面容。
“你能逃得到哪去,誰又能救得了你?”說話者嗓音略微粗犷,甚為刻意。
聽着莫名熟悉。
李淨仰起頭,氣息有些不穩:“好歹……也讓在下死個明白,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劍鋒慢慢劃破皮肉,血液緩慢滲出若如小蛇蜿蜒流入李淨頸間,她動了動唇,試圖說些什麼,拖到衙門派遣救兵。
然而為首的黑衣人并沒有閑心同她多說,他舉劍于頭頂,準備一氣呵成砍下李淨的頭顱。
萬籁俱寂間,嗖得一聲,穿透層層雨霧發出尖銳的爆鳴,猶如白虹貫日撕碎這雨夜,連同風雨擊打而落的枯葉凋零破碎。
下一瞬,羽箭擦過李淨鬓邊,血濺三尺,利落射穿黑衣人高舉劍刃的手骨。
哐當一聲,劍跌落在地,緊接着刺耳的慘叫聲響起。
“何人在此處!”前處有人呼喊着。
月亮漸漸浮出,竹影人影交錯,烏泱泱一片,看樣子當是支隊伍,人數不少。
李淨趁亂站起身往前跑,高舉腰牌,喊道:“我乃幽州通判,此遇山匪害人,還望閣下相救,必當重謝!”
此時,雨漸漸停了,密雲層層散開,稀碎葉林的光影搖搖晃晃,李淨擡眸看向那團被人簇擁着的模糊人影。
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一手握弓,身影甚為淺淡,月色朦胧昏暗,那人若玉面容隐在晦色之中,叫人看不清,隻得窺見其一角錦衫衣袂在如水月光下盈盈透亮。
李淨一身雨氣,因失血臉色格外蒼白,額前發絲被雨水沾濕,眼睫因沾着雨露,她略微睜不開眼。
年輕男子與她,一暗一明,輕而易舉将李淨一身血迹斑斑的狼狽收入眼底。
雨滴打在李淨臉上,泛着涼意,她看不見那人的任何反應,緊接着,那群黑衣人驚恐的聲音打破着沉寂。
“是官馬!他們是定……”
還未說完,耳邊簌簌聲響起,說話那人霎時被一箭封喉,血濺當場。其餘黑衣人見勢,連忙帶着他們的頭兒落荒而逃。
李淨扭過頭一看。
與此同時,馬兒高而拖長的嘶鳴聲響徹雲霄,李淨因失血過多,渾身虛脫乏力,若是等不到衙門救援,怕是要血液流盡活活死在這林中。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可否請閣下送我一程,幽州府衙定當重賞!”
李淨試探性問出口,心中祈禱着這個拔刀相助之人一定要是個貪财的人啊。
李淨眼含期盼,盡管她看不清男子的面容,而馬背上的年輕男子卻絲毫沒有猶豫,牽起缰繩利落縱馬而去。
他身後的随從一路跟上,馬蹄聲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那隊人馬行駛一段距離後,雨不知何時停了,月色漸漸清晰起來,年輕男子的面容浮現出來。
在他身旁的随從回頭看了一眼,泥地坑窪,留下一路的馬蹄印,早已看不見密林中方才求救的那個秀氣的少年。
“公子……”随從遲疑喚道。
男子擡眸,目光掠過他。
“方才那人若當真是幽州通判,該當如何?臨行前侯爺的囑托……”
年輕男子收回目光,語氣淡淡:“你原先的消息可還準确?”
随從點點頭。
“那他便不是。”
前幾日探子來報,帶來了幽州通判的畫像,方才來看,無論從何角度,都不是很像,唯一的相似點便隻有,都是個男子。
随從此時亦笃定無疑,點頭铿锵有力道:“是了,探子來報,方才那人看起來文文弱弱,而幽州新任的通判明明是個大腹便便肥頭胖耳的中年男人!”
……
幾日後。
李淨睡夢中驚醒,前幾日被一群無影人追殺之事仿佛曆曆在目,天無絕人之路,衙門的救援來得及時。
她想着,擡眼看了一眼肩上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