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婦女此時又小聲開口，似乎是替未姝開解：“其實……那姑娘的丈夫也是，天天對她惡語相向，拳打腳踢的，有一次都差點沒命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男子直接炸毛，嚷嚷着：“那又如何！夫為妻綱，何況她一個賤妾，大丈夫頂天立地男子氣概，打了她又如何？打了便打了，她丈夫若是進了牢裡，前途盡毀！”
看吧，其實你不用自責，因為還輪不到自己，便會有無數人戳着你的脊梁骨，教育你，規訓你，告訴你，這樣做是不對的，這樣做是大逆不道。
李淨看着外面的動靜，喝道：“吵什麼呢！”
見外頭百姓不理會，她二話沒說走到外面，斥道：“肅靜！影響到我家大人判案了！”
她今日穿着官袍，此時眉頭緊鎖，自然沒什麼好臉色，那些百姓這才消停了些。
喧嘩消散，蘇氏清晰的聲音在大殿響起：“你是徐長亭的妾，與我們蘇府并無來往，又有何幹？”
未姝定了定神，回道：“因為……我原是蘇莊主養的瘦馬，被送給了徐長亭。”
“胡說！他明明娶了你！”
未姝看向蘇氏，自嘲道：“老夫人，形式而已，你大概不知，徐長亭從未替我贖身。”
“這個可以證明。”窦唯一遣人将那張賣身文契展開，以示衆人。
人證，物證俱全，蘇氏是逃不掉了。
堂外百姓又開始熱鬧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嫌棄，鄙夷，輕視，無法理解，似乎罪不可赦之人是未姝。
“瘦馬？她竟然是瘦馬！一個連人都算不上，取悅男人，專供人騎的畜生，有什麼資格上這明堂？”
“就是啊！小爺我今日真是見着鬼了，讓她伺候已是擡舉她，誰給她的臉讓她在這張牙舞爪的！”
污言穢語此時不受控制地侵入，旁人聽着尚且氣憤，不知當事人如何想，李淨暗自握緊了拳頭，似乎自我懷疑着，是不是不該讓未姝來此，平白無故遭受這些謾罵。
未姝垂着頭，旁人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麼，那日李淨單是當着她面，詢問柳硯未姝好不好看時，未姝便已經不滿，此時怕是更甚。
“姑娘，我知你受了委屈。”尖銳的罵聲中猝不及防傳來一道溫柔緩和的婦人聲，李淨迫不及待擡頭，循聲找人，聽着聲音，應當是有公道人在的，應當是會有局外人安慰未姝的。
“被所愛之人打了，是痛在你身，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你畢竟是個瘦馬，你的夫君不嫌棄你的賤籍出身，仍納你為妾，這已是你三世修來的福分，你既已為人妾，便是擺脫了卑賤，成了良家子，你還有何不滿呢？快回家去吧，别在這添亂了，乖乖去跟你家夫君服個軟，便什麼事就沒了。”
此言一出，連小六也沒忍住，沖着人群罵道：“你亂說些什麼歪理呢！回去等着被活活打死嗎！”
但很快，人們的附和聲掩蓋了小六的聲音。
“正解，這才是正解。”
“這是公道人，沒法噴。”
……
未姝聽到這些話，眼前情不自禁浮現兩個時辰前，李淨帶她去見徐長亭最後一面時，徐長亭在得知她要作人證，那副無比清晰的嘴臉。
徐長亭笑得猖獗，看未姝的眼神像是看傻子一般。
“未姝，我的好未姝，你怎麼那麼天真呢？你覺得你将這些說出來之後，他們會同情你嗎？不會，堅決不會，他們隻會罵你罔顧綱常，斥你不知好歹，之後再苦口婆心地勸你，和我好好過日子。”
“你若不信，大可去試試。”
耳邊的聲音是多麼的刺耳，周圍人的神情皆高高在上，連同情可憐都算不上。
為什麼他們都在罵我？
為什麼她們不理解我？
我不該這樣嗎？
是我錯了嗎？
“未姝！”忽然有人呼喊着她，未姝擡起頭來。
李淨看到未姝此刻全然一副罪人模樣，不禁喊道：“你不要聽他們的！你又不是罪人，給我挺直腰杆來！”
未姝慢慢緩過神來。
“值得嗎？為了他那樣一個人。”記憶中曾有人問她道，那個人與她非親非故，卻是這世上第一個真心替她着想之人。
美麗的姑娘啊，你清醒清醒。
五陵年少成纏頭，一曲紅梢不知數。年少的情愛動人純粹，卻亦足以令人泣血不止。
一屋瘦馬撫琴吹箫，勁腰靈舞，百般淫巧，她們年少離家，身不由己，說下輩子定要投胎為人。
外面的一切嘈雜聲她仿佛聽不見了，未姝站得筆直，緩緩開口道：“罪人明明是她，你們為什麼罵我？”
“天天被打的明明是我，你們為何要包庇他？”
外頭的喧嚣聲并無平複，雖仍有幾人滋事不服，有一人像是又要張揚跋扈起來，蠢蠢欲動又想要說什麼，李淨蹙眉，一旁的柳硯正欲上前制止。
小六見狀，亦準備跟着上前：“幹脆抓了得了，關上幾天，免得又吐出什麼惡言來。”
“一碼歸一碼！”一道清亮的女聲擲地擊來，柳硯一把拉住氣勢洶洶的小六，示意他不要過于沖動。
不知從何時何處冒出的女子，帶着疑惑的語氣，道：“奇了怪了，我方才看了良久，始終不明白，那個徐什麼的惡臭男，他勾結商賈，貪污稅銀壓榨你們，傷害你們，明擺着的罪有應得，卻被你們當做親人似的上趕着維護。”
“那位……可愛的姑娘。”女子聲量又高了些：“既并無徇私包庇，又無殺人縱火，而是不顧名節，親手作證檢舉，将這樣的昏官繩之以法，造福着爾等，你們卻對人家百般斥責謾罵。”
“還是說，你們天生就不是享福的命？”
“就是！”有人趁亂及時附和道。
旁邊的柳硯眸光微動，覺得那人聲音真是粗犷無邊，又近在咫尺，下意識循聲一看。
一看，嘴角不禁微微挂起一抹淺笑。
身旁的李淨，正用手捂着嘴，時不時地發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