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和總是彎眼笑着,明明長着一雙桃花眸,彎起來卻像一勾新月。然後他便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從她身旁路過。
四年前,鄢老夫人過世時,她還與母親一起去鄢家老宅拜祭。
那是最後一次看見鄢和。他已從一個青澀少年,長成了溫潤知禮的鄢郎。見到她時,他因悲戚而泛紅的眼眶,露出一抹溫柔和欣慰:“阿雁長大了。”
“平宣阿兄也長大了。”顧雁踮起腳,還是不如他長得高。
鄢和微微彎眼,看她的頭被娘親一把按了下去。
所以,她知道老夫人身邊有個婢子叫容娘,是正經的家生侍婢。老夫人去世後,還留在老宅幹活。但那次拜祭過老夫人之後,她便再沒去過鄢家了。
再後來,江州覆滅,母兄被囚失蹤。她北上時,聽人說鄢伯父生了重病,回了老宅山居養病。當時她想,這定是鄢伯父明哲保身之法。畢竟,他此前曾是兄長最倚重的臣屬。不過,倒沒聽到鄢和的消息,應是陪他父親在一起。
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在這遇到鄢和。竟是她北上以後,遇到的第一個江州舊人。看他車隊方向,應是去梁城,也不知他要做什麼。
車窗外。
鄢和面色不驚,拱手禮道:“殿下過譽。”
衛柏的眸色越來越冷:“兩年前孤平定江州後,令當地官員入京谒見。你鄢氏一門,一直拒不上京,可是對孤心懷不滿?”
鄢和應得恭敬:“父親近年重病在身,某在榻前侍奉盡孝,實在無法遠行。還請殿下恕罪。鄢氏上下,實無二心。”
衛柏輕嗤:“現在,鄢公子為何又能來梁城了?”
“朝廷年年征召鄢某入仕,父親憂心,若某再不應征,會引朝廷介懷。近些時日,父親見身體有所好轉,便催某動身北上,親自向朝廷解釋緣由。”
顧雁垂下眼睫,掩住眸裡的傷懷。
臨江侯治下的江州,已經覆滅兩年了。鄢伯父稱病不仕,已是重情重義。但他終究要為後人打算。江州人,遲早要食新粟。
衛柏在膝上輕輕敲打着手指,似在沉思。
車駕外的官道上,嚴義騎馬候在一旁,注視着此處。他忽然一個激靈:“江州鄢氏……這不是容娘子過去的主家嗎!”
他禦馬走近幾步,朗聲問道:“容娘子應該認識這位鄢公子吧?”
顧雁心下一震,倏爾捏緊手。
車外的鄢和則面露疑惑。
衛柏淡然擡眸,将兩人神情收入眼底。須臾,他幽幽道:“是啊,既是舊識,何不相見。鄢公子,還記得府上一位舊人嗎?”
他轉眸看向身側的她,靜靜等待她的應答。
鄢和的面色愈發疑惑。
顧雁的心已跳得毫無章法。
這嚴義,誰說他是粗人!他要她與鄢和見面,分明就是故意試探鄢和的反應,以驗證她的身份!車隊與鄢和驟然相遇,她沒提前串通,不知他會說出什麼來!
如此粗中有細,怪不得嚴義能得衛賊如此倚仗。
此時,所有人都順着穎王的目光,看往車廂裡她的方向。隻是他們的目光暫時被車壁擋住,沒看到她的臉。
無論如何,她都沒法躲過這一遭了。
顧雁深吸一口氣,回想了一番真正的容娘如何稱呼鄢和,然後傾身轉頭看向窗外,柔聲問道:“少公子,可還記得容娘?”
一瞬間,鄢和的瞳仁猛然放大,直直盯着她的臉,狠狠抿緊嘴唇。
衛柏注視着鄢和的表情,目光銳利深邃:“鄢公子很驚訝?”
“奴婢坐在殿下車駕上,少公子自然驚訝。”顧雁輕聲應着,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卻一陣漫過一陣。腦海也緊張得幾欲空白,隻得拼命集中精神,保持着面色鎮靜。
“孤在問鄢和。”衛柏冷冷道。
顧雁暗自捏緊拳頭。
很好,衛賊與嚴義心意相通啊,非要看鄢和會說什麼!
呵,早上還擔憂他身邊有刺客同黨。真是閑得多餘!衛賊這大奸賊,同情他就等于給自己找罪受!
鄢和迅速回神,坦然應道:“容娘是祖母的貼身侍婢,很得府中人心。祖母憐她自幼孤苦,一直想讓她尋到血親。她卻一心侍奉病中的祖母。直到老人家仙逝後,才出府尋親。隻是前幾年她離府後,便一直沒了消息。鄢某萬萬沒想到,她竟在殿下身旁。”
說話間,鄢和盯着顧雁,目不轉睛。顧雁則手捏車窗,提着一顆心,直到聽他說完,才稍稍松了口氣。但她又不禁震驚,他所言來龍去脈,竟與她編纂的來曆細節一模一樣!
怎麼回事?!
她很想問鄢和。但此時不是時候,隻能等回梁城再做打算,希望那時他還在。
顧雁輕輕颔首:“好久不見,少公子。”
車窗内外,兩人遙相對視。顧雁目光潋滟,與他眼神交彙間,許多話欲語還休。
衛柏全都看在眼裡。他緊捏着手,手背青筋隐現,渾身散發的寒意,教車廂簡直成了一間冰窟。
鄢和忽道:“先前經過汝平郡時,聽聞武望山下驟現奇石,乃玄陽顯靈,留下谶言。鄢某當時便心生敬畏。還聽說,不日,穎王殿下将親自拜谒奇石。想來,殿下此行便是去往武望山。鄢某鬥膽懇請同行,隻盼能瞻仰祥瑞。”
衛柏盯着他,忽然冷笑一聲:“既然鄢公子想看,自然可以同行。”
鄢和拱手深深一禮:“多謝殿下。”
“走。”衛柏靠回憑幾,寒聲吩咐。
“繼續出發!”嚴義策馬踱步,喝令後方停下的車隊。
車廂再次前行,徐徐路過鄢家的幾輛馬車。鄢和一直拱手垂首,恭送穎王車駕啟行。直到鄢家車駕已退出窗景之外,顧雁仍忍不住回頭看。
“就這般惦記你的少公子?”衛柏斜眸睨她,幽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