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月常來伯倫飯館找我還過幾次錢,有時候還會幫我做事,甚至是給飯館裡的客人唱曲助興。
這時,我會感到慶幸,慶幸繡月姑娘是個守信的人,慶幸我把一部分銀子存到她這兒了,沒有讓小乞兒全部偷走。
她有時也會和我哭,說她在青樓裡的委屈苦楚。我則安慰她。
起初張小虎對她也有些成見,送走了繡月後,邊倚在門邊擦盤子,邊跟我說:“這個青樓女子,每天塗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管會做些下流手段勾引男人。”
我很感激張家的收留之恩,也很感謝張小虎對我的照顧,可是當他講到這話時,我也是會反唇相譏:“怎麼?女人打扮得好看一些,就是要勾引男人嗎?難道不能給自己看嗎?女人打扮都是為了男人,你們男人的面子可真大!”
“可他就是溫香居裡頭的妓女……”
“妓女怎麼了?總比那些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卻盤剝百姓的僞君子好!妓女也能結識到好人!”我與他據理力争,“值得稱頌的亦是大有人在。綠珠、李師師、林四娘,她們雖然流落風塵,為妓為娼,但都有一顆純潔赤誠的心,或以死酬情墜樓、或懷着不屈外敵忠于國土的赤膽忠心。你說,這樣的人,能是壞人嗎?”
張小虎說不過我,便對着張嫂說:“娘!您看您真是給多了錢給晴妹,讓她看了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書,才讓她變得現在這樣能言善辯出口成章的,真是伶牙俐齒極了!”
張嫂也是女人,這女人對于女人,自然是以同情的:“小虎啊!不怪晴兒說你!你娘我呀,也是女人,這繡月姑娘怎麼了?她知恩圖報,又帶着小姐妹們過來照顧咱們的生意。”
“娘,這錢髒!”
“嫌髒?”我怒不可遏,拿着正在掃地的掃帚打他,“嫌髒你還花得那麼開心?前幾天是誰又買了新的布鞋?”
“晴妹我錯了!我再不說繡月姑娘的壞話了!”張小虎告饒着飛奔進裡屋,我拿着掃把的手一滞,忽然想起來是不是該赴那位尹公子的十日之約了。
蘭韻樓,雅集!
想起來今天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做完了,便想着,換身幹淨的衣裳去赴約。
我那剛剛幹完活的手在圍兜上胡亂擦了擦,便解下了圍兜。我換上了一身蜜桃粉色素衫,然後斜斜地插了一根攤位上看到的小白花簪子,一副漢家女子的打扮。普普通通,卻是一番小家碧玉的韻味。
這衣服,是張嫂給我買的。她看着我,目光和藹慈祥,道:“幹娘我雖然沒那麼多錢,但我這個閨女生得漂亮,這淡粉色衣裳,很襯晴兒的膚色。”
天哪!這家人真好。我想我如果發達了,也一定好好報答幹娘。
我揣上銀子,便往蘭韻樓趕。
此樓位于河畔之上,是兩岸交通的要塞。來來往往都是富家公子,官宦子弟。這,倒是很符合尹公子的文人氣質。或流觞曲水、或圍爐煮茶。一進門,我便聞到一股撲鼻的茶香。雖然已經是秋末了,屋内暖烘烘的,沒有一絲一毫清秋的蕭索。少爺的香包、小姐的香粉,都散發着淡淡的香味,如此沁人心脾。
我放眼望去,在十幾位身着錦繡的公子哥裡面一眼看到了尹公子。似乎,他們在談詩詞!我亦是喜歡詩詞的人。于是問了問這是在坐什麼?
身邊一個穿着鵝黃色雲煙衫的姑娘答道:“不過是以文會友,這些個公子都為了談論詩書而來,少不得要作詩填詞較量一番。”說罷,她伸手指了指台下兩個不太透明的瓷罐,“左邊的那個,是先手的;右邊的那個,是後手的。”
這有錢、有文化的人可真會玩呀!我心想。
我看着尹公子寫下詩書:“郁郁千株柳,陰陰覆草堂。飄絲拂硯石,飛絮點琴床。莺啭春枝暖,蟬鳴秋葉涼。夜來窗月影,掩映簡編香。”
我随着他的詩作,眼前出現了一個幻像,黑幕之中冉冉升起一輪滿月,将清輝撒上一層銀灰色。莺啼婉轉,蟬鳴陣陣,床下清風徐來,吹動了一縷墨香。
尹公子謙遜道:“在下所著《深柳讀書堂》,在此獻醜了。”
我看着這些文字,對仗工整,一句“獻醜”,隻是謙遜罷了。
看來,他已經是先手了!
台上之人面面相觑,無一人上前題詩。我一時技癢,如若是相同場景的景物詩,我從前也是寫過的。月色、蟬鳴、書卷,他要的意向,是要恬靜而溫柔嗎?
在衆人的注視下,我緩緩走向前去,與尹公子注視,相視一笑:“這麼說來,我算作是後手了。”
于是我拾起桌上的毛筆,用最工整娟秀的繁體字寫下了當年填的一首小詞:“ 梨花香透竹瑩漏。寒來幽徑窗棂後。猶案上燈疏。久無眠欲出。舊時孤月色。幾照離人影。阙阙墨痕詞。遙遙飛玉笛。”
我的手握着毛筆,墨水在宣紙上遊走。一邊寫,腦海之中湧現出了一個雪夜,青竹上壓着瑩瑩白雪,窗棂邊飛來玉笛聲聲。又是一輪孤獨的月,照在徘徊的人身上,在大雪中迤逦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月色、書卷、人影;清冷、孤寒、風霜。
“這便是我寫的,《菩薩蠻》。”我緩緩叙述,而後,便與尹公子一同走入這帷帳後。
帷帳後,隻有我和他兩個人。
“尹公子,對不住了。我來遲了一會,剛好看到你們……”
“不,你來得剛剛好。”
我将錢袋裡的十兩銀子給他——其中有銀子,也有銅錢:“我本是想把錢給你就直接走了,不過你們既然是以文會友的雅集,自然是來者不拒吧?”
他點點頭:“那是自然。”
“此時談及錢财,未免讓着雅集沾上了銅臭味兒,掃了公子的興緻,真是焚琴煮鶴呀!”我歎道,“可是此時不還,怕到了走的時候給忘了。”
他手下我遞上來的錢袋:“行,你已經還我了。咱們關注關注結果吧。”
我知道,他所指的,是我和他作的詩。
撤下帷帳後,軒中擺放了一張條案,上面是兩個敞口瓷罐。
夥計上前輕點了一番後,道:“兩隻瓷罐左邊是先手的,右邊是後手的。經過小人點算,左邊的瓷罐有珠八枚,右邊的瓷罐有珠七枚。所以本次比試,是先手,以一枚之差小勝。至于先手後手是誰,雖然諸位才子才女有了印象。”夥計看向我們,笑道,“不過,二位均是才子佳人,英俊貌美,想必各位不會因為二位長相心存偏私的。”
我垂了眼簾,沒有去看尹公子的表情。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的表情應該是波瀾不驚的吧?既然以文會友這樣風雅的事情我已經玩過了,想起我下午還有事情,趁着夥計收拾桌子的時候,我便跟在他身後準備離去。
這樣的風雅之事,隻有在人吃飽喝足後才有心思去想。這原是一群公子哥附庸風雅的樂子,不是我們學校文學社的活動。我跟他們,也沒那麼熟。
“舒姑娘這就要走了。”尹公子喊住了我,“難道,你打算不告而别嗎?”
我的臉微微發紅發燙:“我和尹公子,也沒這麼熟吧?還需要告别嗎?”
“姑娘此刻就走,怕是會錯過許多好戲,損失慘重啊……”
我懶得聽他賣關子,轉身離去,他繼續說道:“其實,還有二人沒有投珠子。”他所謂的投珠子,便是投票了吧?
他将一顆珠子放在我的掌心,上面還帶着他的掌溫。他的薄唇一張一翕:“我與你,還可以各投一次。”
就這樣嗎?我輸他一枚珠子,即便是投給自己,那還是輸。于是我默默把那枚珠子投到後手的罐子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尹公子,告辭!”
卻見他将自己的那枚珠子也投入了後手的罐子裡,對我作揖道:“舒姑娘,恭喜!”
“公子……你……”既然那些人都在恭維他,他為何這麼高看我填的詞?
“隻是覺得,你一個姑娘家,如此精通詩書,實在是不容易呀!”
我蹙了蹙眉:“這跟男女有什麼關系?既然那些人都認為我寫的詩不如你,這隻是我自己的問題罷了!”
他的嘴角邊勾勒出一個弧度:“姑娘的個性,倒是十分要強。”
“那當然,我可是不畏挑戰、永不服輸的舒晴栀啊!”我咧開嘴笑。
“不過,我是真心覺得姑娘這首《菩薩蠻》寫得好的。以白梨喻新雪,夜幕下,人影孤寒。姑娘的詩詞寫意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