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藏海陪伴着被震撼到呆怔的萬三，并排站立在這幅戰損受傷的太子姬穆畫像前。他說話的聲音仍然是最慣常的平靜語氣，仿佛絲毫沒有被畫中人的絕豔氣質所影響：“我已經看過這裡的墓志銘，記載這場慘烈戰争發生在三千多年前，就在這片沙漠裡，大周國戰勝了叛亂的北方朔夷部落。一将功成萬骨枯，太子姬穆赢得了這場戰役，但他也身受重傷，孤身一人困在風沙之中迷了路。當他精疲力竭，困乏倒地之時，有一位身姿俏麗的少女忽然出現，救治了他。”

“好狗血的情節。”萬三仍然盯着姬穆的畫像移不開眼，說道，“姬穆太子身受美人恩，于是順理成章愛上了這位少女。”

“無論多麼驚世駭俗的傳奇故事，都隻會有一個通俗平凡的開頭。這一年姬穆隻有十八歲，情窦初開，如烈火烹油，無法自已……”汪藏海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了一會兒，微微垂眸，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羽毛狀的陰影。

萬三察覺到汪藏海有點反常，側過臉看他的朋友，發現小汪大人的神情居然很落寞。

萬三輕輕歎一口氣，說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個人？我記得咱們在東海第一次遇見的時候，你隻有十六歲。”

“他不是‘那個人’，他也不是任何‘人’。”汪藏海低着頭說話，看不見面上的表情，然而聲音語氣出奇地溫柔，“他是小神仙，是我命中的救星。”

“藏海，當時我的貨船在海上航行，平時的航線根本不會經過忘情海，因為忘情海是冷暖洋流交彙之處，浪高水急，而且海底多暗礁。那天夜裡風浪奇詭，我的船偶然偏離航線進入忘情海，才在一塊浮木上發現了昏迷的你。”萬三雖然不忍心，還是想把深藏了快四年的心裡話說出來，“以我航海十幾年的經驗，不，以萬家航海數百年累積的經驗來判斷，你隻是疲憊脫力昏迷，并沒有曾經溺水的迹象，而且忘情海那片海域，周圍一百多海裡都沒有島礁和陸地，更不可能有誰會孤身一人在海裡遊泳，又偏偏湊巧救起來溺水的你。那天你喝多了酒才會失足落海，隻是昏迷時做了一個夢……”

汪藏海突然擡起頭，目光炯炯地說：“我雖然喝了酒，但并沒有醉倒。那天我在東海灣伏擊倭寇，大獲全勝，傍晚銀甲兵的将領們聚集在旗艦上擺酒宴慶功，我的記憶前一瞬間還在舉杯歡慶，下一個瞬間就浸泡進冰冷的海水。這樁事原本就有諸多可疑之處，我自知酒量淺，所以從不在人前貪杯，就算喝醉了也隻會趴在桌子上睡覺而已。就算退一萬步講，真的是我酒醉暈眩，失足從甲闆跌落進海裡，已經夠離譜了，滿船的銀甲兵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我落海嗎？而且，雖然我的水性不算太好，可也不至于會沉落海底，就算風浪湍急，也至少能凫水呼救超過一炷香的時間。那夜晚海中一片漆黑，銀甲兵軍艦上卻是燈火通明，我不可能在落海之後反而遠離船艦，莫名其妙遊向深海，甚至去向忘情海那麼偏僻的海域。”

萬三感知到汪藏海的情緒不佳，想說點寬慰他的話，勸他不要為了一個模糊的幻夢而如此郁結，然而最終脫口而出的卻又是質疑：“可是你并沒看清楚救你的人長什麼樣子。”

“可是我看見了麒麟。”汪藏海漆黑點墨的瞳仁猶如暗夜深淵，他語氣堅定地說，“在我落入毫無光亮的海底深處，被水草纏繞，氣息耗盡，無力掙脫的時候，我看見四象靈獸麒麟的圖騰，在周圍無邊無際的黑沉沉裡熠熠閃光。麒麟的紋路圖案就像我從小到大經常夢見的一模一樣，但在彼時彼刻，它是我身邊唯一的光源，雖然光亮微小，但麒麟的紋路清晰可辨，徐徐躍動如生，我朝向麒麟伸出手臂，觸碰到了他。”

汪藏海忽然沉默，陷入回憶裡。

十六歲的汪藏海，窺見深海中突然出現的麒麟紋，伸出手，觸摸到了一個人的輪廓。他在黑暗中不能視物，隻能憑借手指感知——從臂膀的肌肉觸感，到脖頸的秀颀姿态，再到鎖骨的清晰線條——汪藏海還想繼續摸下去，但是對方的一隻手臂抓住了他到處作亂的手。

“麒麟”一隻手握緊了汪藏海的手，另一隻手繞過他的身側，臂彎伸展，從腰背托起汪藏海的身體，将他攬進懷抱裡，然後奮力凫水，帶擎着兩個人的體重向海面上升。

汪藏海聽見自己的心髒砰砰咚咚地亂響，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這是怎麼了？四肢僵硬沉重，根本無法動彈。在瀕臨窒息的時刻，他無法克服自己心肺渴求空氣的本能，口鼻無法控制地微微開翕。鹹腥的海水立即灌入，汪藏海下意識地想咳嗽，但在海水中咳嗽的動作隻會讓溺水窒息的臨界點來得更快。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麒麟”忽然貼近了汪藏海，溫暖柔軟的唇瓣準确無誤地找到了汪藏海的嘴唇，緊緊貼住，試探着慢慢渡氣給他。

在窒息瀕死的這一刻，任何動作都會來不及思考，人的身體隻會即刻屈從于求生的本能，汪藏海伸出舌尖撬開“麒麟”的齒關，用抵死纏綿的急迫态勢去攻城略地，吮吻攫取，不僅要掠奪對方甘美的氣息，還要掠奪清香的甜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