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譚嶽是長子,有此殊榮也就罷了,現在連一個外姓都登堂入室了,他們本家的人卻連一間廂房都沒有,心裡頓時不平衡了。
于是不等馮寂染回答,就有人嘀嘀咕咕說三道四,說出口的風涼話不是一般難聽:“這孩子八成不是大哥的私生女就是童養媳。”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入譚老爺子的耳朵。
譚老爺子當即皺起眉頭,嚴肅地說:“孩子還小,開不得這種玩笑。”
被責備的小輩沉不住氣地反駁:“我好歹姓譚,她姓什麼?這房子我成年以後就沒住過,她憑什麼搬進來?還有,這老宅大哥一獨占就是十五年,是不是也該給我留一間?”
“憑什麼?”譚老爺子冷笑一聲,将手中的木杖在地面上杵了三杵。
“當年我乘的車栽進貴陽的山溝裡,是她爺爺在千鈞一發之際舍命救我,奮力将我從着火的車廂裡拖出來,我才沒有在爆炸中葬身火海。後來是老大廢寝忘食尋了我三天,把我帶回來的。你們當時在哪?哪個不是為了分那點家産故意拖延,一邊喝着幾十萬一瓶的洋酒一邊等着我的死訊?老大他能住,是因為他七歲就跟着我進廠踩縫紉機!你不能住,是因為你二十七歲蹲在大獄裡踩縫紉機!”
刹那間鴉雀無聲,衆兒孫耷拉着腦袋,大氣都不敢出。
争權奪利的場面在一通自取其辱下凝固靜止,無人再有異議。
譚老爺子發了一通脾氣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長孫不見人影,不由皺眉問譚嶽:“譚恒澈呢?他又在搞什麼名堂。”
譚嶽掃了眼老爺子身後的兄弟姐妹,盡量讓自己的神情不露出一絲裂縫,他對譚老爺子說:“阿澈在屋裡寫作業。”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替譚恒澈塑造一個前途無可限量的棟梁之材的形象。
譚老爺子頗帶長者威嚴地說:“染染和他不是一個班的同學嗎?染染都知道暫時把手頭的作業放下出來迎我,他不知道嗎?”
馮寂染突然被點名,心中一悸,連忙擡眼觀望。
人群裡不少人都彎起了唇角,連剛才被痛斥的那個不肖子孫都揚起了眉梢。
她沒來由地擔心起譚恒澈來。
該他出場的場合他不現身,光憑她說好話管什麼用。
她就是把好話說盡了,他自己關鍵時刻掉鍊子,一樣無濟于事。
就在這時,譚恒澈拿着大掃帚從堂屋裡出來了,将掃帚倚靠在院裡的桑樹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姗姗來遲。
“對不起,爺爺,想着今天您回來,就把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希望您能住得舒服點。”
眉疏目朗的少男立于晴空之下,挺俏鼻翼被日光打上光影,他冷淡地隐匿了神色,面無表情地說着挑不出任何疏漏的話,斯文得好像他從來都是這麼安分。
馮寂染心說他也太會裝了,連她見了都因對他裝出的乖巧而産生了幾分憐愛。
這裡裡外外是他打掃的嗎?
好一個借花獻佛。
譚老爺子在看到他如此乖順後,面上的表情明顯和緩了,即便是沒有面對馮寂染時那麼慈愛,目光也柔和了許多。
馮寂染看準時機,按照和譚恒澈的約定,在老爺子面前對他贊不絕口:“他平時在班上也是這麼愛勞動,昨天他值日的時候把班上的衛生打掃得可幹淨了,還幫衛生習慣不好的同學把桌肚裡沒吃完的零食清空了。同學需要幫助的時候他也會及時伸出援手,把在體育課上受傷的同學及時送到醫務室裡接受治療。不僅如此,當有同學向他請教問題時他還會耐心解答——”
譚恒澈沖她擠眉弄眼勸她見好就收。
馮寂染接收到信号,斬釘截鐵地總結:“譚恒澈同學是我見過最守紀律的好同學。”
在場的衆人聞言嘴角詭異地抽了抽。
譚老爺子生了一雙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心裡有意讓譚嶽繼承自己的大業,譚恒澈亦是他看重的長孫,饒是看出貓膩,也沒戳穿,沉默半晌,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都是他該做的。”
說着,便在譚嶽的攙扶下進了院門。
譚老爺子身後呼啦啦一片人也亦步亦趨地跟進去,一時間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馮寂染完成了譚恒澈交代給她的任務,剩下的就是譚家的家族聚會。
大人之間的勾心鬥角與她無關,她可以謝幕了。
院子裡不一會兒就擠滿了譚家的人,人聲鼎沸。
同時她也聽見院裡傳來馮茂鴻和喬明娥誠惶誠恐地問候聲,忽然想起譚老爺子打道回府的消息是譚恒澈提前跟她透露的,馮茂鴻和喬明娥并不知情。
她忘記跟夫妻倆知會一聲了。
聽着馮茂鴻和喬明娥低聲下氣地說話,馮寂染心裡沒來由地煩躁。
這些人在譚老爺子面前丢的顔面顯然是要借着優越感從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奪回去的,今天定然是他們一家人被針對的一天。
馮寂染憂心忡忡地轉身,恰好撞見回來找她譚恒澈。
“今天謝了。”
譚恒澈主動跟她道謝。
馮寂染仍舊一動不動,濃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落下淡淡的陰翳,她低垂着秀氣的杏眼,沉默得像一座石化的雕塑。
她幫了他,自己沒有獲得好處,父母那邊又被更多人瞧不起,她眼下根本沒有心情跟他說話。
她本不是舍己為人的大善人。
而且,她不喜歡那些大人開玩笑說她是譚家的“童養媳” 。
她和譚恒澈之間什麼事也沒有,更沒主動和他搞過一丁點暧昧。
他們那麼說是對她的诋毀。
為什麼她和譚恒澈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要遭受人格方面的侮辱?
說嚴重點,他們就是在造她的黃謠。
譚恒澈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緩步從不遠處朝她走來,在她身前站定。
他們目前的身高相近,他靠近以後,兩人呼吸糾纏。
馮寂染馬上就回過神來後退一步:“你幹什麼?”
“這就灰心喪氣了?往後還有那麼多年呢。”譚恒澈用清澈黑亮的雙眼凝視着她,意氣風發地笑了笑,“嘿,說要靠自己的成績一鳴驚人的好學生,隻要一直在努力,誰敢輕易将你看輕?”
馮寂染目不轉睛地盯了他幾秒。
确認了。
不是反話。
他是真心實意的在鼓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