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宋氏宗族祭祖的日子,宋阿爺從小跟着爹娘兄弟逃荒躲避戰亂在靠山村落了腳。這個清江邊上的小小村落收容了來自天南塞北流落至此的人,大家混姓雜居。宋家兄弟多,一直在靠山村互相扶持着過日子,如今靠山村幾十戶人家,到有十多戶是姓宋的,勉強也算大戶人家了。
跑荒的日子大家都窮困,自然是沒有精力和财力去祭祀祖先,剛剛落腳的日子人都吃不飽,更不要說祖宗了。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宋阿爺的爹娘早已入土,親兄弟裡面也隻剩了自己一個,宋阿爺常常感慨自己活得太久了,可是看着眼跟前的小孫女,宋阿爺又祈禱老天爺讓自己再多活兩年,好歹看着孫女把家業撐起來,看着小孫子長起來。
鄉下人重視血脈也不重視血脈,重視血脈是重視自己的血脈,無論在父母膝下的時候兄弟感情有多好,一旦各自成家分屋别住,有口吃的再不會去找兄弟分享,而是細心地分給自己的小兒女,不重視血脈也是如此,子與侄待遇差别分明,樹上摘一個果子看到侄子走過來趕緊袖了藏起來免得侄子看到了帶不回家去,說到底都是窮鬧的。
宋家人口衆多,從宋阿爺一輩就開始分家,如今春字輩隻剩下春芽家裡還沒有分家,當家的一輩已經換成了春字輩。今年祭祖由大春負責,說是負責,其實是大春總領了采買事宜,大春媳婦帶着族裡女人做飯菜,這個時候通常隻有自己房裡人來幫忙,關系好一些的也會來。大春雖說是宋家四房的當家話事人,可是上頭還有宋大伯宋四叔,也就是幹個跑腿的活。女人們将祭祀祖宗的飯桌置辦妥當去了一邊廂房說話,堂屋裡隻剩下各家的男人,男人們在給祖宗上完香會翻開薄薄幾頁的族譜将立住腳已經滿三歲的宋家小娃娃計入族譜,如果當年誰家娶了新媳婦,年底的時候會一并計入族譜。
大春媳婦一早起來洗洗刷刷,她的幾個妯娌自然也是來幫忙了,隻是今年春芽作為四房小五房話事人參與祭祖,宋家大房二房三房都來了不少女人,她們想看看春芽是怎麼樣走進那個全是男人的世界。
東廂房裡擠滿了宋家的媳婦,宋大伯娘也不怵,拿了春芽折騰出來的椒鹽花生炒米糖油果子招待她的妯娌們,大春媳婦帶着小一輩媳婦添茶倒水。
長房的人到了,三個春字輩大男人,年齡比大春還要大許多,穿着比過年還考究的大褂,大春帶着春芽在院子門口迎接。
“春芽可真好看啊。”說話的是長房大伯娘,年紀最長,重孫兒也有兩個,她眯着眼睛看着春芽身上紅得炫目的衣裙直說:“春芽金貴又氣派,像她四嬸子。”
宋大伯娘沒說話,這一身綢緞衣裳是她特地跳出來叫春芽穿的。平日裡大家都當春芽是小輩,說指使她就指使她了。宋大伯娘這是從宋四嬸那裡學來的。宋四嬸當年嫁過來,在靠山村住過大半年,不少人仗着輩分高,又想着宋四嬸嫁妝多,忍不住想來占點便宜。宋四嬸是新媳婦不錯,她臉嫩是不錯,隻是她也精怪,每日裡好好地梳妝起來,穿着閃閃發光靠山村的人看了都不敢靠近的綢緞衣裳,手上戴着金戒子,耳朵上挂着珍珠墜子,頭上簪着蝴蝶簪子,張開的兩個翅膀是金線拉成的絲,就這麼明晃晃的閃瞎人眼。那些個長輩來了隻敢遠遠地看着,家裡的小輩也不敢叫他們到宋四嬸身邊讨嫌。不是沒有顔色的小媳婦腆着臉到宋四嬸面前閑話衣裳料子,宋四嬸閑閑地拂過裙擺,好像閑談似的說一句:“這妝花緞子三個金元一匹。”
靠山村的人扯布最多三五尺,哪裡會成匹的買料子,聽了隻覺得宋四嬸穿了一座金山在身上,宋四嬸一個人比整個宋家還金貴。人就是這樣,要是跟你差不多的人,她總是要想法子壓過你一頭去,一旦她跟你的差距太大,她反而不敢造次了。春花是宋家頭一個女孩兒,從小得到的優待就多,嫁過來的媳婦不是沒有眼熱的,可是她娘是宋四嬸!
春芽倒是在靠山村長大,從小長在宋阿爺的臂彎裡,宋家人也習慣了這麼個受寵的小女娃娃,畢竟女娃娃要嫁出去的。等到桂枝宋老根先後出事,哪怕春芽做了掌家人,不管是宋家人還是靠山村其他人提起春芽還是“可惜了”,仿佛春芽又苦又悲又可憐,是個苦到心裡的黃連芯,每日裡都要枕着淚水入睡。